玄談,向被詬病。其實中國文學曆來雖有寫意、傳神等風尚,卻一直缺少形而上的超驗感悟、終極冥思。倘若借助於哲學,中國哲學也過於實在。而且在漢代,道家、儒家又被輪番征用為朝廷主流教化,那就不能指望了。因此,我們的這些玄談文士們能把哲學拉到自己身上,尤其出入佛道之間,每個人都弄得像是從空而降的思想家似的,我總覺得利多於弊。胡辯瞎談的當然也有不少,但畢竟有幾個是在玄思之中找到了自己,獲得了個體文化的自立。

其中最好的例子要算東晉的王羲之了。他寫的《蘭亭序》,大家隻看他的書法,其實內容也可一讀,是玄談中比較幹淨、清新的一種。我在為北大學生講課時特地把它譯述了一遍,讓年輕人知道當時這些人在想什麼。學生們一聽,都很喜歡。

王羲之寫《蘭亭序》是在公元三五三年,地點在浙江紹興,那年他正好五十歲。在寫完《蘭亭序》十二年之後,江西九江有一個孩子出生,他將開啟魏晉南北朝文學“三段論”的第三段。

這就是第三段的主角,陶淵明。

就文脈而言,陶淵明又是一座時代最高峰了。自秦漢至魏晉,時代最高峰有三座:司馬遷、曹操、陶淵明。若要對這三座高峰做排列,那麼,司馬遷第一,陶淵明第二,曹操第三。曹操可能會氣不過,但隻能讓他息怒了。理由有三:

一、如果說,曹操們著迷功業,名士們著迷自己,而陶淵明則著迷自然。最高是誰,一目了然。在陶淵明看來,不要說曹操,連名士們也把自己折騰得太過分了。

二、陶淵明以自己的詩句展示了鮮明的文學主張,那就是戒色彩,戒誇飾,戒繁複,戒深奧,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滯。幾乎,把他前前後後一切看上去“最文學”的架勢全推翻了,呈現出一種完整的審美係統。態度非常平靜,效果非常強烈。

三、陶淵明創造了一種以“田園”為標幟的人生境界,成了一種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不僅如此,他還在這種“此岸理想”之外提供了一個“彼岸理想”——桃花源,在中華文化圈內可能無人不知。把一個如此縹渺的理想鬧到無人不知,誰能及得?

就憑這三點,曹操在文學上隻能老老實實地讓陶淵明幾步了,讓給這位不識刀戟、不知謀術、在陋屋被火燒後不知所措的窮苦男人。

陶淵明為中國文脈增添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氣、潔淨之氣、淡遠之氣。而且,又讓中國文脈跳開了非凡人物,而從凡人身上穿過,變得更普世了。

講了陶淵明,也省得我再去笑罵那個時代很囂張的駢體文了。那是東漢時期開始的漢賦末流,滋生蓬勃於魏晉,以工整、華麗的“假大空”為其基本特征。而且也像一切末流文學,總是洋洋得意,而且朝野吹捧。隻要是“假大空”,朝野不會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