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歐陽詢小一歲的虞世南,實實在在擔任了唐太宗的書法老師。他的小楷《破邪論序》,頗得王羲之小楷《樂毅論》、《黃庭經》神韻,但我更喜愛的則是他的大楷《孔子廟堂碑》。恭敬清雅,舒卷自如,為大楷精品。我特別注意這份大楷中的那些斜鉤長捺,這是最不容易寫的,他卻寫得彈挑沉穩,讓全局增活。
這種筆觸,還牽連著一樁美談。
說的是,唐太宗跟著虞世南學書法,寫來寫去覺得最難的是那個“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鉤,一寫就鈍。有一次他寫一幅字,碰到一個“戩”字,怕寫壞,就把右邊的“戈”空在那裏。虞世南來了,看到這幅字,就順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高興,就把這幅字拿到了魏徵麵前,說:“朕總算把世南學到家了,請你看看。”
魏徵看過後說:“仰觀聖作,唯戩字的戈法頗逼真。”也就是說,隻有這個偏旁像虞世南。
唐太宗一驚,歎道:“真是好眼力!”
這件趣事,讓我們領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圍。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結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謙虛勤勉而書法大進。我曾評他為中國曆代帝王中的第一書法家。第二是誰?我在宋徽宗趙佶和唐太宗的“兒媳婦”武則天之間猶豫再三,最後選定趙佶,因為他畢竟創造了一種“瘦金體”,而武則天雖然也寫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創新。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不喜歡“瘦金體”。
既然說到了武則天,就可以說說受到這位女皇帝欺侮的書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僅字寫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歡直諫不諱,唐太宗覺得他忠直可信,甚至在臨終時把太子也托付給他。誰都知道,在中國朝廷政治中,這種高度信任必然會帶來巨大禍害。褚遂良在皇後接續等朝政大事上堅持著自己的觀念,結果可想而知:逐出宮門,死於貶所,追奪官爵,兒子被害。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書法家就是書法家,涉政過深,為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樣,一直記憶著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關係,誤以為文化和權勢可以兩相幫襯。其實,權勢有自己的邏輯,與文化邏輯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線並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還留下了很多優秀的書法作品,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離了權勢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現在到西安大雁塔,還能看到他寫的《雁塔聖教序》。那確實寫得好,與歐陽詢、虞世南的楷書一比,這裏居然又融入了一些隸書、行書的筆意,瘦瘦勁勁,又流利飄逸。在寫這份《雁塔聖教序》的第二年,他又寫了大楷《陰符經》。這份墨跡最讓我開顏的,是它的空間張力。所喜的是,這種張力並不威猛,而是通過自由的流動感取得,這在曆來大楷中,極為罕見。除了這兩個碑外,他寫於四十七歲時的那個《孟法師碑》,我也很喜歡。一個中年人的方峻剛勁,加上身處高位時的考究和精到,全都包含在裏邊了。
褚遂良的這幾個帖子,至今仍可以作為書法學者的奠基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