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還須認真留意的,是草書。沒有草書,會是唐代的重大缺漏。
我說的是唐代的重大缺漏,而不是研究者的重大缺漏。為什麼這麼說呢?
這就牽涉到書法和時代精神的關係問題了。
偉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書必然是唐代的第一書體。皇朝的最高統治者與絕大多數楷書大師如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權等等都建立過密切的關係。這種情形,在其他文學門類中並沒有出現過,而在其他民族中更不可想象。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會各個層麵建立一個方正、端莊、儒雅的“楷書時代”。這時“楷書”已成了一個象征。
但是,偉大必遭凶險,凶險的程度與偉大成正比。這顯然出乎朝野意外,於是有了安史之亂的時代大裂穀,有了顏真卿感動天地的行書。顏真卿用自己的血淚之筆,對那個由李淵、李世民、李治他們一心想打造的“楷書時代”作了必要補充。有了這個補充,唐代更真實、更深刻、更厚重了。
這樣,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還不。
把方正、悲壯加在一起,還不是人們認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暢,缺了飛動,缺了癲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雲煙迷茫。這一些,在大唐精神裏不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於是,必然產生了審美對應體,那就是草書。
想想李白,想想舞劍的公孫大娘,想想敦煌壁畫裏那滿天的衣帶,想想灞橋、陽關路邊的那麼多酒杯,我們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個“草書時代”。
唐代的草書大家,按年次,先是孫過庭,再是張旭,最後是懷素。但依我品評,等級的排列應是張旭、懷素、孫過庭。
孫過庭出生時,歐陽詢剛去世五年,虞世南剛去世八年,因此是一個書法時代的交接。孫過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書譜》。既是書法論文,又是書法作品。這種“文、書相映”的互動情景,古代習以為常,而今天想來卻是奢侈萬分了。
《書譜》的書法,是恭敬地承襲了王羲之、王獻之的草書規範。但是,一眼看去,沒有拚湊痕跡,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筆墨。細看又發現,這個帖子幾乎把王羲之、王獻之以及他們之後的全部“草法”,都彙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書法家包世臣曾在《藝舟雙楫》中,把《書譜》全帖三千多字的書寫狀態,分作四段來評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規矩而弊於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漸會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飛”;最後一段則“心手雙暢,然手敏有餘,心閑不足”。這種逐段評析,對於一個書法長卷來說,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孫過庭的墓誌是陳子昂寫的,而比他小三十歲的張旭,則開始逼近李白的時代了。當然,他比李白大,大了二十六歲。
張旭好像是蘇州人,但也有一種說法是湖州人。剛入仕途,在江蘇常熟做官,有一位老人來告狀,事情很小,張旭就隨手寫了幾句判語交給他,以為了結了。沒想到,才過幾天,那位老人又來告狀,事情還是很小。這下張旭有點生氣,說:“這麼小的事情,怎麼屢屢來騷擾公門!”
老人見張旭生氣就慌張了,幾番支吾終於道出了實情:他告狀是假,隻想拿到張旭親筆寫的那幾句判語,作為書法精品收藏。
原來,那時張旭的書法已經被人看好。老人用這種奇怪的方式來索取,要構思狀子,要躬身下跪,要承受責罵,也真是夠誠心的了。張旭連忙下座細問,才知老人也出自書法世家,因此有這般眼光。
張旭曾經自述,他的書法根柢還是王羲之、王獻之,通過六度傳遞,到了他手上:
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仆之堂舅,以授餘。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
(轉引自《臨池訣》)
這種傳法,聽起來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卻是實情。那時雖然已經出現碑石拓印,但傳之甚少,真跡更是難見,因此必須通過握筆親授。而握筆親授,又難免要依賴親族血緣關係,“書譜”在一定程度上也呼應著“家譜”。因此,中國古代書法史也就出現了非常特殊的隱秘層次,一天天晨昏交替,一對對白髥童顏,一次次墨池疊手,一卷卷絹縑遺言……不是私塾小學,不是技藝作坊,而是子孫堂舅、家法秘授,維係千年不絕。這種情景,放到世界藝術史上也讓人歎為觀止。我雖無心寫作小說,但知道這裏埋藏著一部部壯美史詩,遠勝宮廷爭鬥、市井恩怨。
家族秘傳之途,也是振新祖業之途。到張旭,因時代之力和個人才力,又把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業作了一番醒目的拓展。他也精於楷書,但畢生最耀眼處,是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