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火焰——已經遠去的徐渭(1 / 2)

多年以前的一個夏天之夜,我在燈下翻讀一本寫徐渭的書。

這是一本沒有指向的書。作者是誰已經忘卻。書的內容冷峭奇崛,猶如冬天的池塘,浸泡著塊塊堅硬陰森的石頭。文字卻像夜空裏遙遠的星星,讓人在模糊中生出冷冷的敬意。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完成這種閱讀。煩躁順著黑夜的指引,成為無數尖牙利齒的嘴;熱浪流言一樣,無所顧忌,四處飛翔。一粒粒冷漠洶湧的汗水,飽滿得像一群群好鬥而又討厭的蚊蚋。我凍結在想象的陰影裏,宛如大地因沉默翻卷過來的寒冷。

生命猶如生長的火焰。黑色的火焰掠過黑色的塵土,又被黑夜溶解。徐渭就潛伏在這種黑夜裏。我的理解是,徐渭本身唯一的安慰就是黑夜。黑夜對於徐渭而言,既是危險的,又是安全的,甚至是溫柔的。我能想象徐渭在黑夜中獨自悄然的顛覆之舞。生命在黑夜中,常常會飽滿地綻開,同時等待黎明的到來。而黑暗,無論等待或者拒絕,都意味著扼殺甚至死亡。

我沉浸在這本書裏。

生命無論以哪種形式走動,都會在陰影裏老去;生命無論以哪種方式老去,都會在自我的黑暗裏綻放光芒。唯一的不幸是,精神的堅韌和內在的力量,一旦遠離生命本身,黑暗就會立即到來。在這蒼茫的時光裏,徐渭無疑是文人悲劇的典型。但徐渭又是幸運的,黑暗中的生命充滿了幽暗智慧的反諷微笑。文人的濟世良知與權力的閹割情結相互決鬥,權力的刀鋒總是直接腰斬文人所有的內在妄想。而濟世的幻想又幾乎是所有具備良知的文人不可饒恕的疾患——早年的陶潛、嵇康;後來的李白、杜甫;再後來的唐寅、鄭燮。當幻想一旦破滅,文人的偏執與倔強卻又像岩漿暴走之後製造的冷漠金屬,在時光的冶煉中變得無比堅硬。每當我在黑暗中審視這個因孤寂而憤怒,因憤怒而舞動筆墨的精靈的時候,我都聽見反叛在呐喊:一方麵來自生命,一方麵來自黑暗。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人買,閑拋閑擲野藤中。”這是徐渭式的表達,也是文人的猥瑣與清高,自恃與自卑,黑暗中的自我傾訴。徐渭的淒涼是真誠的。徐渭的反叛卻不是出自本意。天才常常被社會塑造,也常常被社會扼殺。在徐渭的時代裏,虐殺或者切割就常常成為權力黑手端給文人的鴆酒盛宴。淒苦自戀的文人內在良知在無奈和反叛中,猶如深秋冷夜裏霜凍的白菊,凋謝在永遠沒有回聲的河流。鄭板橋說,願做“青藤門下一走狗”,這當然不是指人生。鄭燮的內在價值取向在黑暗政治的多情撫摩下,無疑是一種疼痛的鬱積。與之相應的還有石濤、金農、八大山人。他們一邊在黑暗裏孤芳自賞,一邊在陽光裏淒然獨行,一邊卻又在自我的孤獨中引領漸漸單薄又漸漸倔強的隊伍。

徐渭,字文長,明朝浙江山陰(今紹興)人,秀才出身,滿腹經綸,常生濟世安民之心,企圖有朝一日出家門,瞬間踏遍長安花。後卻屢試屢敗。性靈派領袖袁宏道對其才氣極度稱道,誦其詩讀其文,竟然激動萬分,驚為天人。感傷之餘,常流英雄寂寞之淚。其書、詩、文、畫,社會以“四絕”稱之。徐渭也曾自評說,書一詩二文三畫四。特別是畫,開創了水墨大寫意的先河。詩文奇譎,畫風率性。生活方式卓爾不群,嗜酒好茶,著有《酒史》一書。對戲劇頗有研究,還有戲劇專著(特別是南戲)。落拓之際,常白眼看人。具有世俗中文人的一切優點和缺點。畏懼權貴又蔑視權貴,向往權力又拒絕權力。晚年以賣畫飲酒為業。一生坎坷中,竟以自殺為樂,曾前後七次自戕,居然不能獲得徹底的成功。最後,在苦難中辛苦異常地走完了蒼涼悲壯的一生。

多年以後,當我站在上海那座凝重端莊、氣勢不凡的博物館裏,整整三天,我都浸淫在徐渭的詩文字畫裏。我已經被他的某些東西狠狠打動,特別是他的書法作品——《芙蓉館十詠》。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一個羸弱的男人,在秋風黃菊的映照下,一手端酒,一手握筆。倔強的皺紋裏,閃爍著神性降臨的光芒;微微低下的頭顱,像原野裏不死的花朵。這幅生機盎然堅硬如鐵的書法作品讓我領略了徐渭生命黑暗裏所要表達的深沉內蘊:筆墨酣走時內心的反叛與容納;鐵畫銀鉤中胸中的塊壘與向往;不露聲色裏凸顯的氣韻與風骨。可以說,徐渭的筆墨意象實質上就是生命在世的不屈詠歎,是對黑暗與不公的強烈控訴。滿紙的枯墨亂墨其實是徐渭的內在血淚。深受王陽明、李贄哲學思想影響的徐渭,把在世俗中的自我分裂,化作了永恒的筆墨背叛,向後來的人們展示了生命的不可褻瀆與不可摧毀。在世俗中的徐渭是苦難的,在黑暗中的徐渭是幸福的。時代的黑暗終於點燃了黑暗中永遠不滅的燈火。徐渭在這燈火搖曳的旁邊,一邊微笑,一邊流淚,一邊緩緩轉過孱弱堅韌的身軀。我們看見的,是他瘦弱透明像梅花一樣讓人疼痛的身影。當年荷蘭畫家凡·高在法國阿爾地區當牧師時,看見上帝漠視人類的苦難,他黑暗的內心被上帝的冷漠與人類的苦難照亮,最後,牧師的凡·高成為色彩的凡·高,成為世俗和藝術苦難裏最晶瑩的寶石。也許,社會的黑暗都是一致的,天才的苦難都是相似的,唯一的不同僅僅在於對待人類和靈魂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