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淨的光芒——《邊城》再讀(1 / 2)

麵對生命,我早已無話可說,麵對黑暗,我也無話可說。當生命以一種不得已的形式誕生或者遠去的時候,我才發現,火焰與刀鋒的力量、沉默與喧囂的智慧。當玫瑰的沉默在不幸中照亮整個世界的時候,唯有時光的傷痕,使我們習慣了永恒的夜晚與永遠的消失,習慣了靈魂的放逐與肉體的放蕩,習慣了轉身而去,躺進塵埃的陰影裏。

當我重新打開《邊城》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心並沒有因這個世界的枯萎而沉默,遠逝的良知仍然在靈魂的底片上跳動。我看見了翠翠,那個單純的翠翠,她就站在我麵前,一臉的憧憬與無奈,滿眼的渴望與淒涼。內心的朦朧與期待的煎熬使她更加哀傷,仿佛凡·高筆下那群絕望的土豆。親情的哺育,身心又都在苦難裏甜蜜地成長,仿佛一根柔嫩的水草,在溫暖的時光裏起伏。當親情化成一縷清風,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遙遙而去,在憧憬和孤獨裏的翠翠,隻剩下了渡船,狗,溪流。隻剩下了愛的迷茫與內心的哭泣,隻剩下了無助的依戀與宿命的期盼。而身後的青山綠水,又構成一種和諧的生命載體,在夕陽和晨光裏悄然歌唱。白塔、溪流、青山,這一幅水墨的剪影,天光裏堅而柔的外在物質形式,構成生命裏的唯一底片。在這底片上,我們的翠翠,陷在雪花飄飄的霧靄裏,陷在嚴寒籠罩的沼澤中,孤寂的翠翠,究竟要走向哪裏呢?她的皈依又在何處?當和諧的生命形式在不和諧當中等待的時候,所有的成長又都是花蕊,所有的萌動又都是誕生:對於情感的驅策,對於愛的慫恿,對於所有的事物,慈祥、憐憫、微笑、寬容。

第一次閱讀《邊城》,是在一個遙遠的夏天,那個夏季炎熱非常,我躲在自己的小屋裏,就著汗水與窗外黏黏走動的熱浪,走進了這篇文字。在這篇文字裏,我看見了讓人敬畏的生命,看見了生命必須存在的理由和基本的存在方式:善良、和藹、淳樸、隱忍。我看見了人性的河流,清澈無塵,看見了良知的天空,清曠高遠。也許,當生命隻有在敬畏中活著,才能走向遠方,才能走向那永遠的靈魂高地。在這些跳動的文字裏,我看見了渡船老人,看見了翠翠,看見了天保和儺送,看見了順順。看見了河流與水車。看見了黃昏和夕陽。看見了春天與冬天。看見了愛意與遺憾,看見了殘缺與淒涼。也看見了善良的奔走與淳樸的飛翔,看見了良知的笑臉與生命的成長。這是一篇人性的宣言,也是一篇道義的詮釋。在這些漫漫流淌的文字裏,我看見歲月磨去了鋒利的刀鋒,我看見思想在沙漠裏尋找歸路,我看見了自己,在生命的裏程裏沉默。

對愛的向往與追逐,這是生物群體的本能;對愛的放棄與寬容,這也不僅僅是人類特有的。但作為生物的我們,卻往往隻喜歡緊緊抓住前者,淡漠甚至丟棄後者。在這篇文字裏,愛是唯一的主題。它像淡淡燃燒的火把,想把泥土照亮;又像金色純然的向日葵,想留住太陽的芬芳。全文在這淒美的愛中,使故事中的人物在這淒美的愛裏陷入一種宿命的不可知。翠翠,在愛的包圍裏不知所措,祖父的愛,天保與儺送的愛,鄰人的愛,如此等等,使翠翠在這旋渦裏難以自拔,而這愛,在實質上都是以感情占有為前提的。隻有祖父,灌注了親情中所有的憐憫與關懷。其實,祖父對翠翠的關憐,實質上也是對死去女兒的懷念,這就難免沒有自我的本體情感在其中。天保與儺送的爭奪,實質上是對翠翠的占有,是對美麗的占有。試想,天保不死,儺送不出走,老船夫不過早去世,結局又會怎樣呢?我們誰也無法預料。天保與儺送,是那個地方數一數二的好青年,他們自然成為女性家長青睞的對象。反之亦然。由此可見女性在當時男性心中的地位,或者說,男性在當時女性心中的地位。但這種情感一旦進入婚姻之後,又將會是怎樣一種結局?我們對此可能隻有保持沉默了。愛的神聖總是與愛的占有聯係在一起的,愛的萌芽又總是與愛的期望走在一起的,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剩下的隻有哀怨與抗爭,隻有眼淚與鮮血。老船夫的女兒已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翠翠,作為全文中的支撐點和平衡點,是老船夫唯一的寄托,是天保儺送的理想與追尋,成為苦難與希望的載體。也就是說,翠翠的苦難成為一種必然,翠翠的出現就是苦難的誕生,翠翠的成長就是苦難的延續,翠翠的希望就是苦難的希望。但誰又是翠翠的殺手?是不可抗拒的宿命?還是不可抗拒的社會?或者是其他?對幸福的追求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但翠翠的幸福又在哪裏?天保的死亡,儺送父子對老船夫的冷落,以至儺送的出走,這些表麵上看來是人情世故,而實質上是翠翠必然命運的體現。孤獨閉塞的環境,導致孤獨閉塞的民風,頑固、守舊,是其典型特征。雖然民風淳樸善良,但淳樸善良的民風有時就是毫不客氣的殺手,善良的扼殺有時比陰險的扼殺更可怕,又特別是無知的善良。老船夫的猝死,加速了這種命運的奔走步伐。翠翠,在孤寂中完成孤寂,在淒涼中等待淒涼。當那個冬天到來,翠翠孤獨如蟬地坐在渡船上,一麵看著雪花的快樂,一麵看著自己的陰影,悄然膨脹的陰影,恰如群山的寒冷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