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之約——閱讀之樂(1 / 3)

因為寧靜,所以致遠;因為博大,所以容納。所謂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當一個人,隨著時光的漸漸遠去,慢慢變得充實、醇厚,像千仞之高山,雍容之海洋,那麼,這個人,不是智者,也是賢者,最起碼,也是一個曠達者。不幸或者憂傷,都像時光裏漸行漸遠的河流,波瀾與奔騰,終將歸於沉寂;人生的林林總總,都會在生命的內在升華裏,慢慢射出光芒。麵對人生的滄桑或者無奈、社會的殘酷或者野蠻,常常用自我特有的方式,悄然消解。然後,把一個博大堅韌或者飽經風霜的背影,碑石一樣立在蒼天大地之中。這類人,在一般情況下,都有一個或幾個共同點:善良、悲憫、寬容、正直、純粹。對苦難,充滿了深深的感悟;對黑暗,充滿了深深的悲憫。

當我在閱讀契訶夫的時候,我深深地感受到這些。這個麵對世界微笑,背對世界流淚的大師,悲憫心已在他的血液裏,像俄羅斯大地奔湧的伏爾加河。當社會的畸形發展到一定程度,社會的變態總是不自覺地展現出來。而這時,作為在苦難中絕望的人,總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來了結與這個世界的恩怨。而作為內在堅韌、曠達雍容之人,可能就會采取另外的方式。我知道人有許多種,心靈也有許多種。實質上,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關鍵是,這個世界的天空究竟有多大?特別是作為一個內在相對完整的人,悲憫心究竟有多少?當年的耶穌,就是從悲憫的世界中走出來,想獨自一人承擔人類所有的邪惡與罪過。實質上,耶穌一個人是無法承擔這份過於龐大、又過於沉重的罪過的。人類自身的邪惡,不是耶穌一個人所能承擔和所能拯救的。人類所謂的懺悔實質上隻是一個借口,一個為了獲得瞬間安慰的借口。人類實質上就是在暴力、謊言和借口中繁衍下來的。正是如此,契訶夫麵臨社會的這種蒼涼,或者說這種邪惡,開始在黑暗中流出蒼茫的淚水,然後轉過身去,背對人類,用悲憫的心,寫出了《變色龍》《套中人》,揭示出那個時代所麵臨的社會問題、人性的扭曲與自我的墮落;寫出了《小公務員之死》《苦惱》《帶閣樓的房子》《農民》《第六病室》《萬卡》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讓我們淚如泉湧的作品。在我的理解中,生命的存在是時光深深的悲憫,是上帝給我們的殘酷與慈祥。生命無論怎樣堅韌,也無論怎樣憂傷,都會在不斷的遠去之中,獲得自我的有機整合,這種整合過程的完成,常常通過一種迫不得已的方式:死亡。

當我必須在陽光下行走的時候,我總是盡量保持沉默,像塵土那樣沉默。我知道沉默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但呐喊的代價或許更大。自我作為一種基本的生物存在,是不需要智慧的,我隻要求每天像我一樣的生物,能夠生存下去,這就是我,生命的幸福全部——生存,一種沉默的生存。維特根斯坦說:“凡是不可言說的,對它就必須沉默。”我不否認沉默是好東西。讓人能夠在沉默中死去,則當然更好。沉默的大多數之所以隻能沉默,他們對有些事物的確不可言說,或者無法言說。雖然沉默有時是萬分可怕的。他們隻知道生命艱難的奔走,隻知道生命沉默的苦難,隻知道上帝不是很看顧他們。換句話說,隻知道單一地生存。有了這種認知前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羅斯那塊特有的土地上,用他一方麵充滿了嘲笑的眼神,一方麵又充滿了悲憫的內心,撕開了俄羅斯大地上的黑暗偽善,用特有的典型形象,展現了生命,特別是卑賤的生命無可奈何的悲劇存在、無可奈何的悲劇沉默。我在閱讀他的《被淩辱與被損害的》的時候,在閱讀他的《卡拉瑪佐夫兄弟》的時候,在閱讀他的《白癡》的時候,在閱讀他的《罪與罰》的時候,我總是被迫沉默。耶穌在被本·丟·彼拉多的軍隊押上骷髏地的時候,他知道,這個時間遲早總要到來。耶穌抬頭看了看遠方,黃沙飛揚的遠方,那裏,陽光正在迷亂。五月或者六月的風,正像發情或者絕望的狼群,狂野奔跑。耶穌心想,能在這裏被迫“圓寂”,也不算枉度此生。當他與另外三個不明不白的玩意兒掛在一起的時候,我卻無法理解耶穌此時的內心,史書上也沒有這個方麵的記載,即使有,我也沒有看見。沉默,就成為了我在陽光世界與黑暗世界的唯一希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罪與罰》裏那個沉默的男主角,生命的唯一存在目的就是為了扼殺一個沉默的老太婆。沉默的老太婆實際上隻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存在的道具。老太婆的沉默被斧頭砸破,也就不存在了。同樣,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在社會上東遊西蕩了。實際上,這是陀氏的殘酷,也是他的悲憫,生命以這種方式打破平衡,誰能說這是一種苦難,或者不是一種苦難呢?社會生存本身的殘酷性,導致社會不可避免的悲劇走向。雖然,拉斯科利尼科夫總是喋喋不休,並在心裏演繹了無數次的這種沉默話劇,直到那個老太婆的出現,才打破拉斯科利尼科夫內心的平衡。雖然那個放高利貸的房東老太婆一直在沉默之中。在沉默中死去,這是生命的一種歸宿,更是生存完結的一種幸運。老太婆一生的幸運等待,就是為了遇上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是為了遇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堅決而又猥瑣地舉起那把漂亮迷人的小斧頭。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卻在作家的筆下變得神秘虛幻。故意讓主人公處於混亂的臨界,這是陀氏的招數。在這裏,沉默變得流暢而又生澀,悲憫變得冷漠而又溫柔。當我在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部想讓人說點什麼,卻又讓人必須沉默的小說的時候,主人公內心的溫暖照耀著黑暗的最後遊走,主人公偈語般的沉默,在幽默與荒誕的外衣下,打破了沉默的內外觀照,打破了唯一的法律枷鎖。在陀氏筆下,拉斯科利尼科夫竟然成為了黑暗中一道迷人風景。實際上,在這樣的生存狀態中,沉默與殘酷總是孿生的,悲憫與冷漠也是孿生的。這種情結在海明威和博爾赫斯那裏存在,在托爾斯泰那裏存在,在凡·高和萊辛那裏存在,在巴赫、貝多芬、柴可夫斯基那裏也同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