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一萬四千七百九十七,一萬四千七百九十八,一萬四千七百九十九……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數著,攀著安全梯,一級一級向上爬。中微子觀察站距地麵9700米,安全梯的梯級間隔為0.4米,大致算來,她要攀登23250級才能到達地麵。所以,她強迫自己牢牢記住每次的數數,用來估計自己距地麵還有多遠。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厭煩的重複中,尤其是在極度疲勞中,保證數數不出差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萬四千八百,一萬四千八百零一……

安全梯很簡陋,是一根根U形鋼筋直接插入岩層。也許某一級插接不牢的梯級會使她從幾千米的高處墜落,結束這場艱難的搏鬥。不過,直到目前她所攀過的梯級都十分堅固。記得雷教授說建造地下中微子觀察站時,曾為設不設安全梯爭論過,因為有人認為“從9700米的地下通過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過最後安全梯還是保留下來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一萬四千八百零二,一萬四千八百零三……

眼前的黑暗是徹底的,絕對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動,也看不到一點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待了很長時間,大概有三天了。極端的黑暗使她產生了頑固的錯覺,似乎她的身體和四肢已經消失,隻餘下頭顱在向上飄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腳趾,以便驅走心理幻覺。

一萬四千八百零四,一萬四千八百零五……

她已經不停息地攀登了多少時間?據她估計已超過了24小時,渾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各個關節酸痛不堪。盡管步履艱難,她還能一級一級向上攀登,她想這要歸功於她一直堅持健美鍛煉,即使生下呱呱後,她也及時恢複鍛煉,迅速恢複了體型。

想到呱呱,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她心中不由一凜。等她爬夠23250級梯級,回到地麵後,會看到什麼樣的情景?她趕緊驅走這些想法,驅走心中的陰鬱和不祥。人總得為自己留一點希望,如果……她也許會失去攀登的勇氣,也許她會幹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

剛才數到哪兒了?一萬四千八百零六,一萬四千八百零七……

實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鋼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幹,吃了兩片,又摸出礦泉水喝了幾口,珍惜地裝回背囊。從地下站開始攀登時,她沒有敢多帶食物,因為在1萬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餘的重量都將成為重負。她隻帶了兩天的食物,如果兩天後不能到達地麵呢?

太疲乏了,特別是腦袋太困,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她決定稍稍睡一會兒,便從背兜裏摸出早已備好的繩子,把自己捆在鐵梯上,又把左臂穿過梯級與右臂抱緊,腦袋歪在臂環上。她先在心裏默誦著剛才數過的級數:14807、14807、14807……等她確認這個數字在睡醒後不致忘記,便很快進入夢鄉。

不過,她的睡覺姿勢太別扭了,累得她惡夢連連。幾天來的往事一直在她腦中翻騰,沒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賓斯基到中微子觀察站值班,這是她生下呱呱後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時間不得不留在地麵。她覺得,每天為呱呱哺乳實在是一種享受,呱呱用力吮吸著,吸得她的幾根血管發困、發漲,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感。呱呱總是一邊吮吸,一邊用小手摸著乳房,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媽媽,時時綻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在讓呱呱斷奶時,她沒有大哭大鬧,不過她可憐兮兮的低聲哭泣也讓她心中發疼。她和呱呱總算闖過了斷奶關。

杜賓斯基一看見她就睜大眼睛:“我的天!”他誇張地喊著,“你還是那樣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後她立即恢複體形鍛煉,她曾是全國健美大賽的季軍,怎麼能容許自己以臃腫的體型出門?她很快恢複往日的體型,隻是胸脯更豐滿一些。杜賓斯基以口無遮攔著稱,曾色迷迷地說,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經曆,因為“眼瞅著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懷中,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說。白文姬知道對付他的辦法: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臉上塗上墨汁或諸如此類的掩護。”

“為什麼?”

“因為,”白文姬微笑著,“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約束的一個男人,而不是處於發情期的雄性動物。”

杜賓斯基解嘲地說:“謝謝你對我的崇高評價。”兩人在地下長期相處時(每次值班為期一月),這個好色的俄國佬的確沒有任何侵犯性的動作。不過閑暇時他會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過她的身體。“你不能禁止我欣賞你,這是我作為一個紳士、一個男人的最後底線。”他宣稱。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認了他這點侵犯,僅僅是目光的侵犯。總的說來,兩人的合作倒是蠻愉快的。

位於9700米礦井深處的中微子觀察站是用來觀察太陽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陽核爐中氫氦轉變時所產生,它呈電中性,幾乎沒有質量,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星球,因此對它的觀察十分困難。不過,為了種種原因,科學家需要仔細觀察它,比如說,觀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質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質的總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質的多少又可以決定宇宙將一直膨脹還是最終轉變為收縮。

這個中微子觀察站是先進的镓觀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鍺,並能夠被檢測出來。镓觀察法可以計數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觀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個中微子後轉變為一個氬原子,並放出一個電子,從而可以被檢測出來,但氯觀察法隻能計數高能量中微子)。至於把觀察站設在9700米深的地下,則是為了徹底屏蔽掉宇宙射線的影響,防止實驗出現誤差。

37噸價格昂貴的镓靜靜地待在地層深處,迎接那些穿越地層而來的太陽中微子。觀察過程需要足夠的耐心,因為多達37噸的镓每天最多隻能捕獲一個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賽的進球是多麼容易的事兒。所以,每當記錄儀難得地出現一個脈衝,白文姬和杜賓斯基都會歡呼起來。

她和杜賓斯基是輪流值班,輪到她休息時,她總要給父母打幾個電話(呱呱留在父母那兒),在電話中聽一聽小女兒口齒不清的呢喃。有時她也會給丈夫夏天風打電話,問問寒暖。她怕幹擾工作,嚴禁丈夫往這兒打電話。

這幾天是一個觀察低潮,整整兩天,儀表上沒有任何顯示。那天晚上是杜賓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沒有睡意,沐浴過後換了一件睡袍,獨自到起居室看書。夜裏10點,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按下屏幕開關,屏幕上顯示的是興奮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丈夫違犯了不準向這兒打電話的禁令,看來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丈夫劈頭就喊道:

“文姬,發現了外星飛船!”

白文姬笑了,斜過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說,那是阿西莫夫的科幻長篇《基地》。她問:“什麼名字?”

丈夫楞了:“什麼什麼名字?”

“我問你說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內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說,這是真的。發—現—了—外—星—飛—船!”丈夫一字一頓地念道。“兩個小時前剛發現,是用光學望遠鏡直接觀察到的,它離地球僅僅有一個月的路程。當然,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學家和政府首腦全都亂作一團了!”

“有多少隻飛船?”

“一隻。”

“現在在哪兒?”

“在麥哲倫星雲方向,具體距離有待測算,可以肯定已進入了太陽係。”

“嚐試聯係了嗎?”

“還沒有。要知道,沒有任何國家的政府準備有應急方案!他們全都亂了方寸!”

掛上電話,電話鈴又急驟地響了,這回是地麵站打來的,同樣的內容。放下電話,她衝進值班室,亢奮地喊:

“杜賓斯基,發現了外星飛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時發現了外星飛船!”

杜賓斯基起身,驚愕地張大嘴巴,這個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幾十秒鍾。他從文姬的表情中看出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著,緊緊摟住文姬在屋裏轉圈。

那時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天會成為地球的黑色紀念日,曆史將在這兒凝固。第二天早上,他們得到的消息是:飛船離地球不是一個月的距離而是三天的距離!原來的估算錯了。這艘飛船是以半光速飛行,現在它已顯著地減速,地球天文台所以能觀察到它,就是因為減速時反噴的能量束。而且,這艘飛船十分龐大,足足相當於100艘航空母艦。

最重要的一點:地球和飛船沒能建立起聯係,地球匆忙發出的大量問詢沒有任何回音。地球人沒法弄清,這艘飛船是否是一隻“死飛船”,飛船內是否有活的乘員。

丈夫在轉述這些消息時,眉尖微有憂色。其實,白文姬的直覺也一直在向她報警。無論如何,這艘外星飛船的造訪太過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發現了外星文明,那麼,在駕駛飛船造訪之前,地球人一定會早早地發出聯係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個友好的種族,我們打算來拜訪你們。這樣的提前問候是人之常情。為什麼外星飛船會頑固地保持緘默?

不過,也許外星人根本沒有發明無線電通信?也許外星人認為不告而來是最高的禮數?不要忘了,他們是外星人——“人”這個字眼在這兒隻是借用,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身體結構?什麼樣的脾氣秉性?他們靠什麼能量生存?

這些都是未知之謎,所以,盡管心中隱隱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著謎底早日揭開。

兩個小時後,丈夫打電話告訴她,外星飛船的形狀已經觀察到了,是蜂巢型結構,很可能那是幾百隻獨立的飛船,在升入太空後拚合在一起。所以,這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隻艦隊。

丈夫聲音低沉地通知她:這是他最後一次電話,因為他們馬上要忙開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當然知道丈夫的話意,因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經記事了,她忘不了全人類歡慶的一件大事:人類經過公決,以絕對多數票通過一條法令:立即銷毀各國現存的所有重武器,當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運載工具。這是劃時代的一天,它標誌著人類終於告別野蠻,步入了理性時代。武器,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這個人人憎惡卻又擺脫不掉的怪物,終於壽終正寢了。

當然也有反對意見,很微弱的反對意見,說人類應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際導彈、太空激光炮等,以應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這些反對意見被另一種簡單明快的推論駁倒了:“如果某種外星文明能到達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蠻階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為,高度發展的科學與野蠻是水火不容的。那麼,這些外星文明就不會殘忍嗜殺,不會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發展不就是明證麼?”

這真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理由,關於它的正確性,幾天之後的事實就給出最明確的驗證——可惜是否定的證明。

不過,人類公決時也考慮了反對意見,決定在全世界保留五個武器研究所,它們的責任是保存所有有關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識,一旦需要,可在短時間恢複生產。丈夫夏天風是位於中國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白文姬常取笑他選擇了一個古董職業,就像是中國古代傳說中所說的“屠龍之技”,永遠沒有使用的機會。因此,“你盡可在那兒做一個東郭先生,不會有人揭穿你的。”

她沒有想到,丈夫的屠龍之技會很快派上用場。不過,她知道這個決定已為時過晚,太空激光炮、星際飛彈都是些極度複雜的玩意兒,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複生產,也隻能在數月之後交付使用,而現在,那艘來意未卜的飛船離地球隻有三天的距離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沒有日升日落的,他們隻能憑借鍾表來掌握時間。2354年5月26日晚上8點一曆史的時鍾將在這兒停擺一白文姬值完白班。來換班的杜賓斯基滿臉疲色,他一直沒有休息,守著電話一個勁兒地向外詢問。他告訴白文姬,這幾個小時沒有任何進展。“暴風前的平靜。”他補充道。

他的預言很快被證實。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飯,也迫不及待地向各處打電話。地麵站的小劉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美國肯尼迪發射中心正在發射升空的代迭羅斯號飛船發生爆炸,8名機組人員全部喪生!代迭羅斯號是各國政府一致決定發射的,是人類與外星飛船聯絡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準備太倉促。小劉還說,據小道消息,代迭羅斯號飛船不光是信使,它還攜帶有核彈以相機行事。飛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彈是不幸中之萬幸。

驚人的消息接踵而來,外星飛船忽然吐出數百隻飛船,像蝗蟲一樣向地球撲來。至此,外星飛船的獰惡嘴臉已暴露無遺了,但地球上卻是出奇地平靜,各國政要不再向民眾發表談話,人們都麻木地等著蝗蟲飛船逼近。地球已變成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村莊,隻能坐以侍斃了。

爸媽打來電話,從表麵上看,他們的表情仍然很平靜:“文姬,呱呱會說媽媽了。呱呱,喊媽媽!”呱呱格格笑著,彈動著小嘴唇發出“媽媽媽媽”的聲音。呱呱外婆說:“乖乖,親親媽媽,親親媽媽!”呱呱把嘴巴貼在可視電話屏幕上,著著實實地親了幾下。白文姬也透過電話親了親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地親吻。

她和女兒、父母道了再見,掛上電話,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當然懂得爸媽的用意,一旦有了什麼意外,這就是親人之間的訣別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著專線電話,真恨地下觀測站的建造者們為什麼不把電視信號接下來,這樣她就能及時了解事態的變化了。而現在,她隻能憑一台時斷時續的電話,從簡短的回話和有限的視野中揣測地麵上發生的事情。

丈夫那兒音信全無,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已經組裝出合用的武器了吧?兩小時後,地麵站小劉說,敵方(他們已不假思索地使用這個名字)的子飛船已進入大氣層。他們是從各個位置進入大氣層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現在都停留在距地麵三萬米的高度。在這個高度,人類基本上是無能為力的,除非用航天飛機把它們撞毀,但為數寥寥的航天飛機對付不了蝗蟲的敵方飛船。

所以,隻有坐觀侍變,讓恐懼和悔恨咬齧著心房。現在,恐怕所有人都後悔20年前的決定,後悔不該徹底銷毀地球的武器!

淩晨四點,離接班還有一個小時,文姬決定少睡一會兒,雖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責。她沒有脫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她夢見千千萬萬隻蝗蟲在高空振翅,用複眼死死地盯著自己。在睡夢中,白文姬忽然覺得極端難受,就像有人伸手探進她的腦腔拚命攪動,攪得天旋地轉。哇地一聲,胃中的食物噴射出來。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領會什麼叫痛苦,似乎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受擠壓,每一個細胞都在遭受針紮,與這種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輕鬆了。

她沒有死。

她慢慢睜開眼睛,被剛才的打擊所驅散的腦細胞又慢慢歸位,拚出一個模糊的神智。她仍然非常難受,頭部是炸裂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個關節也都在陣陣發疼,稍一動彈便覺天旋地轉,胸中惡心欲吐。

但不管怎樣,她的神智總算又慢慢拚合了。麵前黑漆漆的,沒有絲毫的光亮。她曾以為自己是瞎了,隻是後來發現某些熒光儀表還有微弱的綠光,她才敢確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電。地下室內也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交流電的嗡嗡聲、通風管道的絲絲聲,以及所有平常不為人察覺的無名聲響。這種過度的寂靜仿佛形成一個壓力場,用力擠壓著她的神經。

她想到杜賓斯基,那個開朗的、多少帶點色相的男人呢?她輕聲喊:杜賓斯基?杜賓斯基?喊聲逐漸加大,但沒有人回應。白文姬慢慢爬起來,努力克服著嚴重的眩暈。她摸到一堆黏乎乎的東西,那一定是剛才的嘔吐物,她用被單隨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對地下室的結構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沒有杜賓斯基。她繼續順著牆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個身體,一個僵硬冰冷的身體,還有黏稠的液體,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鮮血,杜賓斯基已經死了!她的眼淚刷刷地淌下來,他是怎麼死的?死了多長時間?這一段空缺的細節永遠不可能補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強迫自己思考著,在頭腦暈眩的許可範疇內思考著。毫無疑問,地球上遭到全球範圍的致命的襲擊。中微子地下觀察站共有三條備用線路,一旦某條線路有故障,另一條會自動啟用,正因為如此,地下室沒有任何備用照明。現在三條線路同時斷電,證明地麵上的破壞是毀滅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