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半年過去了,皚皚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蔥籠。X星人在地球牢牢紮下根,他們接管和控製了原來的電力係統、交通係統、郵電係統,當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產係統。不過他們對食物生產係統作了改造,那些現代化的食品加工廠不再生產火腿、牛肉罐頭、三明治、梳打餅幹、可口可樂等,而是純一色地生產能量合劑。地球太富饒了,生產的能量合劑足夠300億X星人食用,所以自從在地球安家之後,工蜂族便以幾何級數爆炸般地增殖。
不過,一種頹廢、無所事事的風氣迅速蔓延開來。在長途奔襲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壞的打算(想想光盤上所顯示的地球上的發射井、太空激光武器、電磁炮和殺手衛星吧),他們曾打算把戰爭進行十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戰士。但他們沒想到地球人會如此不堪一擊。現在——他們幹什麼?敵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動化生產線源源不斷地送出能量合劑,而他們一天隻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們還能幹什麼?那具強健的機器外殼還有什麼用?
不過,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美妙的東西,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煩惱,沉浸在虛幻的神奇的境界中。酗酒之風在X星人中迅速傳開,茅台、五糧液、二鍋頭、法國威士忌、雪利酒、青島啤酒……街上到處是步履不穩的行人,地上橫著拎著酒瓶的醉漢。
還有些X星人則是尋找另一種寄托。他們大多是貴族子弟,是波波尼亞的朋友和夥伴。他們看到波波形體上的變化,更看到吉吉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來女人還能有如此的魅力呀!於是他們也逐漸加入白文姬的學生隊伍。他們大都舍不得完全丟棄鋼鐵外殼,不過他們很識趣地把外殼留在白文姬的門外,穿著地球人的服裝走進教室。白文姬對此佯裝不知道。
緊張的教學對白文姬也是一種麻醉,可以讓她少想失去的親人。有時她會陷於深深的懷疑和自責,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是不是對地球人的背叛。她所盡力教化的是些什麼人?個個是雙手沾滿地球人鮮血的劊子手啊,不過她總是能克服這種懷疑和自責,她相信自己幹的是唯一正確的事,她要使這些殺人狂脫胎換骨,延續地球文明。
但她無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與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戰亂中陷身於匈奴人中,有家難回,被氈衣褐,食膻聞腥。蔡文姬是著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本人也具有極高的文學修養,這和匈奴社會的野蠻構成強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啊!蔡文姬把有家難回的悲憤凝於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於後人。
文姬想,比起蔡文姬來,她要更為不幸。蔡文姬身邊還是人類,而她周圍的X星人很難稱作同類。在對他們授課時,她總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時,她會把一片殺氣帶到樂曲中。她在這種極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著。
春天來了。這天白文姬停止授課,讓學生們離開,她帶著波波和吉吉去郊外春遊。田野裏生機盎然,楊柳枝頭是新生的嫩葉,桃花夭夭,梨花賽雪,無人耕種的田野裏仍然鋪著綠色的麥苗。麥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麥粒長出來的,顯得雜亂無章。燕子也已歸來,在沒有主人的空宅裏街泥做窩。路過一片鬆林時,白文姬忽然急喊刹車,她跳下去在鬆枝間搜索著,很久才悵然回到車上。剛才她似乎看見一隻鬆鼠在樹間探頭,但下車後沒找到,也許它是被行人驚跑了。如果她沒看錯,那它就是次聲波襲擊後唯一存活的哺乳動物。
看來,大自然在這次浩劫後開始恢複元氣了。
山路上行車不多,偶然見一輛車停在路邊,一個醉醺醺的機器外殼人臥在汽車旁。還見過一輛汽車中有一對不穿外殼的男女,他們是白文姬的學生,也是來春遊的——現在白文姬的一舉一動都是他們模仿的對象。不過他們沒來打擾老師,遠遠地開到另一條岔路上。
後來三人發現,一輛汽車始終跟在後邊,波波放慢速度,等那輛車追上來。駕車人是中書令葛葛玉成,穿著機器外殼,目光冰冷地盯著這邊。這時中書令也放慢車速,與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波波發現他的跟蹤。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波波,波波不在乎地說:“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對我和吉吉跟你學習。”
“他今天來幹什麼?”
“不管他,他隻是一個工蜂族,敢找麻煩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歡聽粗野的話,把後三個字咽到肚裏。
他們來到山中一塊平地,綠草如茵,灑滿不知名的小黃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叢間穿行。波波和果果把車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來。看著他們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歎道,少年人是幸福的,他們有一具不受陳規束縛的自由之身。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波波和吉吉從形體上已完全擺脫機器人的僵硬,他們衣著光鮮,動作瀟灑輕盈。尤其是吉吉,長發柔滑光亮,胸脯也變得豐滿,很難把她同一年前那個野性十足的女機器人連在一起。
中書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車停在旁邊,下了車,叉開雙腿坐在草地上,虎視眈眈地盯著這邊。波波和吉吉沒有理睬他,又從車上搬下來簡便炊具。雖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準備得十分豐盛,各種佐料、配菜滿滿擺了一地。她對波波和吉吉說:
“你們去玩吧,我來準備午飯。”
兩個孩子跑走了,白文姬點燃爐灶,開始炒菜。她幹得十分專心,一點也沒注意幾米之外那個叉著雙腿的家夥。她在綠茵上鋪好桌布,把一盤一盤炒好的菜擺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彌漫。然後她喊孩子們回來吃飯。
波波和吉吉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止住他們,讓吉吉去請中書令入席。吉吉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劑一飲而盡,然後仍目光冰冷地盯著這邊。吉吉走過來,惱怒地說:
“不要理他,那是個老頑固,決不會改變食譜的。”
文姬遞過去刀叉,自己則使用筷子。兩個孩子大吃大嚼,說:“真香!這些菜都叫什麼名字?”文姬介紹說,這一盤是糖醋鯉魚,這一盤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頭肉,如果用鮮肉才好吃呢,隻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襲擊中喪生了。她說這一盤是金錢發菜,這一碗是龍井竹荷湯,都是山珍野味。這些菜肴與你們的能量合劑相比怎麼樣?你們還會喝能量合劑嗎?
波波和吉吉笑著搖頭——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鋼鐵組元拚成的怪笑——說他們永遠不會再喝那令人作嘔的能量合劑了。“那麼,機器外殼呢,你們還會再穿嗎?”
兩人心虛地互相看看,沒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發現兩人偷偷穿上機器外殼,當強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時,兩人都狂喜地叫喊著,用力踢牆壁,折斷鐵椅,發泄著力的快感。白文姬沒有製止他們,歎息一聲離開了。她相信兩人一定聽到了她的歎息。半個鍾頭後,脫了外殼的波波和吉吉又回到教室,閉口不提剛才的事,白文姬也佯作不知。
在那之後,波波和吉吉沒有再穿過機器外殼,他們畢竟年輕,很快就拋棄X星人的野蠻和殘忍。文姬在開始教化他們時,隻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帶著從“內部瓦解敵人”的陰謀,但現在她已開始真正喜歡這兩個孩子了。
野宴十分豐盛,盡管兩人饕餮大嚼,臨時餐桌上還剩下不少。波波忽然端起一盤牛排向葛葛走去,死纏活纏,非要葛葛玉成嚐一口,但中書令態度威嚴地一再拒絕。最後,波波無奈地回來,低聲罵道:
“我如果穿有機器外殼,非把這根牛排捅到他喉嚨裏,這個老東西!”
吉吉怕白文姬生氣——她知道嬤嬤討厭提機器外殼這幾個字——擔心地看看嬤嬤。白文姬沒有生氣,扭頭看看陰鬱惱怒的中書令,笑了起來。波波和吉吉也開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聲是衝著自己來的,慍怒異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戰士是不允許這樣放肆的,他們隻能規行矩步,目不斜視。他們應該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劑,而不應該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說是沒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諾瓦賞識他的才幹,把他從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擢拔,直到有了今天。所以他對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貞不二。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險。不錯,她隻是小王子的一個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機心,也無法讓地球人和地球社會死而複生啦!帝皇奇奇諾瓦就是這樣看的,當葛葛向他進言,要約束波波和吉吉的行為時,帝皇付之一笑,把它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