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汶一直沒回過中國,也沒去過美國以外的其他地方,曾經有幾次打算去墨西哥或者加拿大旅旅遊、度度假,精打細算之後鄧汶還是決定暫緩,等先把房子的按揭還清再說吧,反正那些名勝過幾年也不會消失,以後再去不遲。可是,就在現在,當鄧汶坐在登機口旁的皮椅上,看著窗外跑道上飛機的起降,他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就像十多年前他迫不及待地要走出中國一樣,現在的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走出美國了。
登機了,鄧汶事先特意選的靠窗的座位,他把頭抵在舷窗旁邊,閉上眼睛,希望能睡上一會兒,卻發現腦子裏亂亂的,他在想如果這個航班的目的地不是拉斯維加斯而是北京該有多好。等飛機進入平飛狀態之後,機艙裏的乘務員開始忙活了,鄧汶斜著眼睛看著她們在機艙走道上來回穿梭,心想,為什麼美國的空姐都這麼老呢?最年輕的也是空嫂,一般是“空嬸”甚至還有“空奶”。鄧汶忽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因為他想起來,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親眼看見過中國的空姐,他平生頭一次坐飛機就是從北京到底特律的那次,見到的就都是美國的空姐,中國空姐年輕漂亮的形象對於他而言隻是二維平麵的想象而已。
一位空嫂手裏拿一支耳機衝乘客揮動著,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大塑料袋,裏麵放著很多支耳機,她沿著走道邊走邊問:“五美元,有誰需要嗎?”鄧汶心想,現在航空公司的日子也真不好過啊,以前每個乘客麵前的座椅口袋裏都放著免費使用的耳機,如今要想一飽耳福還得花五美元才行,鄧汶是不會花這種可花可不花的錢的,哪怕隻是五美元。
空嫂、空嬸們送了一趟飲料之後,鄧汶剛想再試著睡會兒,又有人來打擾了。這次是來送餐食的,當年免費的空中配餐,即使味同嚼蠟,也已經是久遠的過去了。在買機票的時候可以選擇是否也買航班上的餐食,但既然是公司經手買的機票,這一項自然就省了。一位空嫂捧著一摞彩色的小餐盒,按照座位號分別送到了事先預訂的乘客麵前,另一位空嫂手裏托著一個同樣的彩色小餐盒作為樣品,又是一路問著:“五美元,有誰需要嗎?”鄧汶下意識地按了一下肚子,感覺尚不空虛,便下決心再忍一陣,因為他相信同樣的東西到了八千米的高空一定要比在地麵的時候貴一些,還是等到拉斯維加斯下了飛機再說吧。
鄧汶的鄰座看來事先定了餐食,因為一個小餐盒被空嫂主動地放到了他麵前的小桌板上,鄧汶忽然想問一聲鄰座是在哪家公司高就的,起碼那家公司在這五美元上還是相當大方的,但看著那人已經打開小餐盒,取出一包花生吃了起來,他的好奇心隻好作罷。鄧汶這次下決心閉緊眼睛,與其旁觀鄰座吃早餐,不如自己努力做個黃粱夢,他在閉眼之前抬手看了眼表,快九點了,拉斯維加斯的時間應該是快六點了,鄧汶忽然又想到,北京呢?時差是多少來著?十三個小時?現在應該是晚上,快十點了吧?
北京的東北角,四環路和五環路之間,機場高速路的西北側,是一片廣大而日漸稠密的住宅區,用“小區”這個詞來稱呼恐怕太委屈它了,倒是其中一個小區的名字挺適合作為這片區域的總稱:望京新城。
琳達租住的房子就在望京,是一幢塔樓裏麵的一套兩居室。琳達大學畢業以後獨自北上,在北京已經呆了五年多,憑她以往的積蓄和目前的收入,在北京置辦一套不太誇張的房子應該不在話下,但琳達一直租房子住。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因為她在北京始終沒有找到一種歸屬感,她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會離開,可能東進、可能西遊也可能南飛。她是否會在北京長期呆下去,以及假若她離開北京又會去哪裏,這兩個問題都取決於她一直在尋找的一樣東西:男人,可以把自己托付給他的男人。可惜的是琳達至今還沒有得到這樣東西,她倒是得到了一個結論:原來男人都不是東西。
在花家地有一所中醫針灸骨傷醫院,早先有一些韓國人來學針灸,以此為源頭,這幾年陸續前來此地的韓國人越來越多,成了氣候,造出了一片“小漢城”。琳達的幾戶鄰居都是韓國人,房子大多也是租的而有的就幹脆買了下來。琳達很喜歡這片韓國化的環境,讓她這個“哈韓”族如魚得水,不用找韓國畫報,照著她的幾位鄰居的樣式就從頭到腳、裏裏外外地韓式包裝了。
牆上的石英鍾剛指向十點,俞威便像鬆開的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來,開始穿衣服。琳達用胳膊撐起身子,半躺在床上,嘲諷地說:“喲,下班真準時呀,急著趕回家上夜班呀?”
俞威沒有回頭看琳達,隻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扯淡!”
琳達無可奈何,用手把被子往身上攏了攏,蓋得嚴一些。4月初的北京,暖氣在半個多月前就準時停了,房間裏幹冷幹冷的。牆上的壁掛式空調還蓋著罩子,房東當初安裝的隻是供夏天用的單冷機,而琳達也不願意自己添置什麼取暖設備,這套房子裏惟一屬於她的固定資產就是一台DVD機,是她為了夜以繼日看“韓劇”而專門購置的。
俞威一邊穿衣服,一邊在心裏嘀咕,他真不喜歡琳達住的這個地方,來的時候停車太困難,走的時候老迷路。說來奇怪,俞威在北京四處開車都沒有遇到在望京地區的難題,他已經來了很多次,每次晚上離開的時候都會迷路,總要在望京的街道上像沒頭蒼蠅一樣瞎撞,直到最終撞到四環路或五環路上才算找到方向。俞威想來想去,覺得原因是多方麵的,但當然都不是他的原因。首先,北京的街道大多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的棋盤路,偏偏望京這一帶的街道布局是斜著的,讓方向感素來很強的俞威反而不辨方向了;其次,望京這一帶的確是新區,幾天不來便舊貌換新顏,街道的標示牌既不足夠也不醒目,使得俞威不得不怨恨這日新月異的建設速度了;還有,在俞威眼裏這些樓宇怎麼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上去都似曾相識,但又總是張冠李戴;最後一個可能,就是每晚琳達給他帶來的亢奮對他的大腦造成了損傷。俞威暗想,現在是十點,出去後保守地估計又要亂撞半個小時才能找到正路,到家又得將近十一點半了。其實也不算太晚呀,可老婆的臉色就會那麼難看,他不想總讓老婆擺出那副麵孔迎接他。
俞威對著衣櫃上的鏡子把頭發梳了梳,又轉身隨手打開床頭櫃的抽屜,熟練地摸索出一個精致的玻璃瓶子,扭開瓶蓋仰著脖子往嘴裏倒,一直注視他的琳達便問:“又喝這麼多呀?是不是又該給你買了?先是巴西蜂膠,又是深海魚油,現在是白蘭氏雞精,喝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好吧?”
俞威把玻璃瓶放回抽屜,嘟囔了一句:“沒吃‘偉哥’就不錯了。”
琳達“噗”地笑了出來,說:“你別裝了,你要是吃了偉哥,還不把我折騰死。”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瞪起眼睛,提高嗓門說:“哈,你是忙著補一補,趕回去給你老婆交公糧吧?哼!”
俞威也衝琳達瞪起眼睛,還是回了那兩個字:“扯淡!”沉默了片刻,才抑鬱地說,“這一段老是睡不好覺,特別愛忘事,煩!”
琳達立刻把身子撐直些,關切地問:“還是因為普發的case不開心?”
俞威一聽琳達提到“普發”就更覺得煩躁,但他還是忍了忍,沒有第三次甩出“扯淡”二字,而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是!”
俞威的確自從春節前夕輸了普發集團的項目就一直鬱悶,尤其讓他氣惱的是,他在普發集團已經決定購買維西爾公司的軟件之後好幾天才得到這一消息,人在倒黴的時候真是連個肯來報喪的人都沒有。普發項目塵埃落定,讓俞威又可以花心思琢磨一下究竟是誰在關鍵時刻推了他一把。他確信,那天晚上被抓到派出所蹲了一夜的事情,一定與他輸掉普發的項目有直接關係。
很小的時候俞威就看過《基督山伯爵》那本書,他對那位睿智博學的法利亞長老分析究竟是誰陷害了可憐的鄧蒂斯的那一段記憶猶新,他也相信,陷害他的人一定是從他的倒黴之中獲得好處的人。這個推理的邏輯簡單而清晰,可是推理得出的結論卻並不簡單,因為俞威忽然發現,有太多的人好像都巴不得他倒黴,有太多的人都能在他倒黴的時候獲得好處。
嫌疑最大的當然非洪鈞莫屬,他的這位昔日好友、今朝對手,在他出事的第二天就贏得了普發的大合同,而且又娶媳婦兒又過年,既發財又升官,還被提拔為維西爾中國區的總經理了。從動機來分析,洪鈞絕對是毋庸置疑的黑手,在具體操作上,洪鈞要想掌握俞威的行蹤也不是很難的事,他現在的司機小丁不就是洪鈞以前的司機嗎?當然,如果要是有範宇宙的協助就更加便利了。
起初俞威有些想不通,如果普發選擇了俞威所在的ICE公司的軟件,範宇宙旗下的公司也一樣會中標成為總承包商啊,他何至於下此狠手呢?慢慢地俞威想明白了,看來是自己給範宇宙報的軟件價格不夠低,而他從洪鈞那裏能得到更大的利潤,範宇宙幫洪鈞擊敗自己,就可以更快更多地從普發項目中獲得利益,還可以憑此作為見麵禮,和洪鈞建立牢固的合作關係。
還有,那個小譚也不是省油的燈,洪鈞不過是要從俞威手裏搶走項目,而小譚沒準惦記著俞威的位子呢,這小譚在圈子裏混了這麼久,黑道黃道有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說來此人更危險、更可惡。俞威有些後悔到ICE以後對小譚還是手軟了,隻是給他安了個閑差掛著,而沒有把他搞臭、搞走,俞威不由得歎息:教訓啊!
普發的柳副總更不是東西,俞威曾經打了幾通電話,好不容易找到他,他都絕口不提那天晚上在飯店裏發生的事,哼哼哈哈地隻是說沒辦法,拗不過金總,人家畢竟是一把手嘛,別的卻什麼也不說了,而那筆彙到英國的錢他女兒一直沒有去提取,後來被自動退了回來。俞威的直覺告訴他,柳副總一定知道俞威那天晚上“進去了”。俞威後來打聽到,其實在普發第二天的會上,正是這個柳副總首先發言建議選擇維西爾公司的軟件的。俞威料定柳副總在他出事之前就已經決定轉向了,難怪那晚在飯店樓層的電梯口分手時,柳副總急吼吼地表示完事後不必再碰麵了,看來很可能在俞威去了客房之後,柳副總和範宇宙便轉身溜之大吉了。
琳達並不知道那天晚上俞威出的事,自以為是地說:“丟了普發又不是你的責任,是Susan太笨了,真搞不懂你為什麼偏把她當寶貝似的。”
琳達將普發失利歸咎於蘇珊,讓俞威心裏舒服不少,但嘴裏還是反駁道:“不把她提成Sales Director,你這Marketing Manager的位子是誰給你騰出來的?”
“你根本不是為了讓她給我騰位子才讓她當Sales Director的,是你自己要重用她。”琳達有些憤憤然了。
“我怎麼用人是我的事,你管不著。Susan做銷售就是有天賦,而且可靠,我不用她還能用誰?用小譚?他巴不得跟著洪鈞跑呢。”
琳達聽到洪鈞的名字,臉色立刻不自然了,俞威視而不見地補了幾句:“普發的單子輸了,不管是誰的原因,都不是什麼大事,做項目輸贏是常事。自打我從科曼到了ICE,科曼就一直亂著,快半年了,連一個合同都沒簽,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上個月咱們ICE就又拿了兩個單子,杭州那家電力的項目,就是我從科曼帶到ICE的,還有深圳那家證券公司,維西爾不也都輸了嗎?都不是小單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