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總由天,不必求謀聽自然。
順理行來魂夢穩,隨緣做去世情圓。
坐懷柳下心無欠①,閉戶魯男操亦堅。
年少莫教血氣使,當思色戒古人言。
說這杜開先與康汝平,雖是來到清霞觀裏,一心隻把那玉鳧舟係在心上,一個想的是那韓蕙姿,一個想的是那韓玉姿,竟把讀書兩字丟在一邊。
你看這杜開先,雖然做得個詩魔,還又帶了幾分色鬼,從到清霞觀中,並無吟哦誦讀之聲,恰有如癡如醉之態,沒一刻不把那女子和的幾句詩兒,口中念了又念,心中想了又想,竟沒一個了期。康汝平見他十分著意,便假意把幾句說話勸慰道:“杜兄,我與你是男子漢,襟懷海樣,度量廓如,喜怒哀樂,發皆中節。你可曉得那婦人家水性楊花,飄流無準,何曾有一點真心實意向人。今日遇著這一個,便把身子倒在這一個人身上。明日見了那一個,就把身子又倒在那一個人身上。你仔細想一想著,世間女子可還有幾個如得卓文君的?我和你如今得這幽靜所在,正要把塵念撇開,精心奮發,兩個做些窗下工夫,習些正經事業,怎麼到把這兒女私情牽腸掛肚?”兩個唧唧噥噥,無休無歇。
杜開先道:“康兄,小弟豈不曉得,隻是那個女子,既肯以詩酬和,雖不十分著意在小弟身上,想來實有幾分意思。怎得渾身插翅,飛到韓府與他再會一麵,也不枉了那夜楊柳岸邊相會一番。”康汝平大笑道:“杜兄,美色人人好,這也難怪你。我適才說那幾句,雖隻是強勉相勸,又何嚐不想著那幾個女子來?每日間硬著心腸,捱過日子,實不比杜兄心心念念得緊。”
杜開先道:“康兄,明日已是元宵佳節,我想,韓相國府中,必然張燈排宴,慶賞元宵,那些女子定在筵前承應。我和你便假看燈為由,倘天從人願,遇著那些女子,也未見得。”
康汝平道:“杜兄,世間湊巧的事往往有之,偏生我們終不然這等煩難。
隻是明日燈夜,這府中來往人多,我和你雖得見那女子,那女子那裏便認得我們,可不枉費了一番心機。小弟有個計較②,我這巴陵城中,年年燈夜,大作興的是跳舞那大頭和尚,不免將計就計,明日午後進城去,做五分銀子不著,弄下一副大頭和尚,待到上燈時候,央他幾個人,敲鑼的,敲鼓的。上燈時候,我和你換了些舊衣服兒,混在那人叢裏,一齊簇擁到那韓相國府中去。料他那一班女子,都近前來瞧看,我兩人各把眼睛放些乖巧出來,認得是那一個,然後挨向前去,乘機取便,隻把兩三個要緊字兒暗暗打動他,自然解意,想起前情,決然有一個分曉。倘然天就良緣,佳期可必。杜兄,你道我這一個計較,也行得通麼?”
杜開先道:“康兄,你這個計較,其實妙得緊,便是諸葛軍師再世,也① 紈(wán)扇——細絹製成的扇子。
① 坐懷柳下心無欠——即“坐懷不亂”。形容男子在兩性關係上品德高尚。《荀子·大略》載,柳下惠怕一個女子受冷,就用衣服把她裹在懷裏。由於他為人正派,沒有人懷疑他有淫亂行為。柳下惠,春秋時魯國大夫展禽,曾被封食邑柳下。
② 計較——辦法、主意。
是想不到的。小弟還有一句請教,那亂紛紛多人的時節,還把兩三個甚麼字兒,可打動得他?”康汝平笑道:“杜兄,你是個極聰明的人,那沒頭的文字,都要做將出來,難道這兩三個字兒,便是這等想不起了?”
杜開先頓然醒悟,笑了一聲,道:“康兄,承教了。”便轉身走了幾步,低頭想了一想,暗自道:“我杜開先果然也叫得一個聰明的人,難道除了那兩三個字兒,就再想不出一個好計較?我記得柬匣中前日帶得一把紈扇在此,不免就把他舟中酬和詩句,將來寫在上麵,明日帶到韓相國府中,倘得個空閑機會,就可乘便相投,卻不是好。”思想停妥,連忙撇了康汝平,走進書房,開了柬匣,就把紈扇取將出來,提起霜毫,果然把那一首酬和的詩兒寫上道:
草木知春意,誰人不解情。
心中無別念,隻慮此舟行。
正要把筆放下,又想得起道:“呀,我杜開先險些兒又沒了主意。終不然隻把這一首詩兒寫在上麵,縱然那女子見了,到底不知我的姓名,卻不是兩下裏轉相耽誤。待我就向旁邊寫了名字,那女子若果有心,後來必致訪著我的蹤跡。”這杜開先又提起筆來,果向那詩的後邊,又添上五個字:“巴陵杜萼題。”寫完又念一遍,大歎一聲道:“紈扇,我杜開先明日若仗得你做一個引進的良媒,久後倘得再與你有個會麵的日子,決不學那負心薄幸之徒,一旦就將你奚落。”
說不了,隻見那書房門呀的推將進來。杜開先疑是康汝平走到,恐他看見不當穩便,連忙籠在衣袖中。轉身看時,恰是那伏侍的聾子,點了一枝安息香,走進房來。
杜開先笑道:“你這聾子,果然會得承值書房。明日待我回去府中,與老爺、夫人說,另眼看顧你幾分。”聾子回頭笑道:“大相公,小人自幼在書房中伏侍老爺,煮茶做飯,掃地燒香,並無一毫疏失。多蒙老爺另加隻眼,果與別的看待不同。隻是明日大相公高中了,就把老爺看顧小人做了樣子,抬舉做得管家頭目罷了。”杜開先道:“這也容易。隻怕你明日多了年紀,耳又聾,眼又瞆①,卻怎麼好?”聾子道:“大相公,小人也是這樣想。若還到得那個時節,就坐在書房裏,照管些事兒,吃幾年安樂茶飯,也盡夠了。”
杜開先道:“且到這個時節,自然不虧負你。我還有句話與你說。明日是元宵佳節,城中遍掛花燈,我欲與康相公同去看玩一番,你明日可早早打點午飯伺候。”聾子道:“大相公,這個卻不勸你去。那鬧元宵夜,人家女眷專要出去看燈。你們讀書人倚著後生性子,故意走去,挨挨擠擠,闖出些禍來,明日老爺得知,卻不說大相公,倒罪在我小人身上。”
杜開先道:“聾子,我聽你這幾句話兒,著實講得有理。諒來我與康相公兩個,具是守分的人,決不去那邊惹禍。明日便進城去,也不回府中,隻在大街左右看玩片時,少不得依舊出城,到梅花觀中歇了,後日早早便好轉來。隻是你在書房中,夜來燈火謹慎幾分,強如把我相公掛在心上。”聾子道:“大相公,小人雖是方才說那幾句閑話,一半為著大相公,一半卻為著小人自己。明日去不去,憑你主意。隻要凡事小心,早去早來,省得小人放心不下,明日又趕進城來。”杜開先道:“你快去打點晚飯,再不要絮煩了。”
聾子轉身竟走,不多時,便把晚飯拿出來。杜開先就同康汝平便把酒來① 瞆(guì,音桂)——此作“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