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驄本自出胡塵,赤兔胭脂亦等倫。
果是世間無價寶,終為天下有名驎。
輕財俠士原相贈,負義奸徒竊貨人。
更有千金能一擲,三賢從此結雷陳。
原來如今的幫閑主顧,個個都是色厲內荏,口是心非,門麵上老大鋪排,心窩裏十分奸險。看見你有一件可意東西,便千謀百計,決要馬騙到手,方才心願滿足。
且說這夏方乘了青驄,別了婁公子,不上兩個時辰,竟到了沙村,心中忖道:“我想這匹青驄,豈是尋常之馬,便拿了千兩黃金,踏破鐵鞋,也沒處買的。我想隻怕不得到手,既到了手,難道怕不是我的。我那孩兒夏虎,倒有些見識,且帶回去與他商量,早早尋個售主,賣他千數銀子,到別處去做些勾當,強似幫閑一世。”一回走,一回想,看看走到自家門首,便把青驄帶到那草地裏桑樹下係著,轉身正待敲門。
原來那夏虎睡在床上,聽得馬鈴聲響,暗想道:“古怪,我這沙村裏麵,算來幾家人都沒甚湯水,那裏得有個騎馬出入的?若是過路的,但我們偏僻去處,又無人到此。終不然難道是甚歹人,要來下顧我們這幾間草屋不成?”
連忙一骨碌跳起身,披了衣服,提著燈趕將出來。開門一看,見是自家老兒,又驚又喜道:“爹爹,怎麼去而複返?那匹馬是那裏來的?”夏方道:“孩兒,快快噤聲,莫要大驚小怪。你且將燈去把那匹馬仔細瞧一瞧看。”
夏虎急忙忙拿了一盞燈,走到青驄麵前,欲待看個仔細,被他一腳踢來,翻筋倒跌去,燈兒不知撇在那裏,輕輕叫道:“爹爹,不好了。快進裏麵去,再點火來。”夏方便走進去,吹了半個更次,方才點得燈著,連忙走來,扶起夏虎,道:“孩兒,不妨事麼?”夏虎搖頭道:“好利害的畜生,不曾近著他身子,就弄去了一層皮。爹爹,虧你怎麼樣騎他回來。”
夏方道:“孩兒,你莫輕覷了他,我和你一生發跡,明日都要出脫他身上。”夏虎道:“爹爹,你說來都是那沒搭撒①的話兒,這樣一匹不識人的畜生,不過帶去買得三五兩銀子,終不然就夠我們一生發跡?”夏方道:“孩兒,你再走上前去看一看著。”夏虎被他踢怕了,便回道:“爹爹,甚麼要緊,若還又是一腳,踢去了幾個牙齒,教我一世便破相了。”夏方道:“孩兒不妨,待我帶住韁繩,把你看罷。”
夏虎恰才壯著膽,執了燈,仔細一看,把舌頭伸了一伸,道:“爹爹,利害得緊,我知你果然有這世發跡了。莫說這馬好歹,看這副鞍轡,就值了千金。爹爹,我且問你,這馬還是那裏帶來的?”夏方道:“孩兒,此馬號為青驄,出於胡地。我們中國,再沒有這樣的形相。”
夏虎笑道:“原來如今帶毛畜生都是有號的。爹爹,孩兒時嚐聽得人說,外國的馬與我中國的不同,著實會得行走的。”夏方搖頭道:“不要說起。
這匹青驄,一日能行三四百裏,追得風,躡得電,登得山,涉得水,真是無價之寶。你爹爹用了一片心機,結識在婁公子身上,方才弄得到手。”
① 沒搭撒——北方方言。不著邊。
夏虎歡喜不及道:“爹爹,我和你隻愁弄不到手,終不然到了我們沙村,難道肯放他轉去?孩兒有個見識,這匹馬,我們卻用不著,不如明早起來,帶到林二官人莊上去,連這副鞍轡,賣他幾百兩銀子。拿來做些生意,強如看人的麵皮。”夏方道:“孩兒說得有理。待我替他卸了鞍轡,且帶他到間壁空房裏去。過了今夜,明日再做道理。”
夏虎道:“爹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倘是婁公子明日著人來尋訪,卻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我們這裏光棍人家,那個不曉得鍋灶兒擺在床麵前的,有什麼大家私拋閃不下。明日就把大門鎖了,我們一齊到林二官人莊上權住幾時,探他個下落,慢慢的再走出頭來,便向別州外府去,做些勾當,快活了這一世,恰不是好。”夏方歡喜道:“孩兒,我說畢竟是你還有見識。”
連忙便把鞍轡卸了,著夏虎提燈引路,他就帶到間壁房裏,又尋些草料喂了。
父子二人,竟自上床安寢。有詩為證:
父子同謀為不善,忘情即是昧心人。
千金入手雖容易,行短天教一世貧。
真個事不關心,關心者亂。這夏方是連日行路辛苦的,上床便呼呼睡著。
這夏虎那裏睡得著,翻來覆去,千思萬量,隻要算計賣得銀子到手,所以竟夜不曾睡得一覺。到了五更天氣,就把父親推醒道:“爹爹,趁早起來,做些飯吃,便好走路。若是到了天明,有人曉得我們消息,明日若還做將出來,不當穩便。”夏方睡中聽見,連忙爬將起來,穿了衣服,便去吹火做飯吃了,依舊把鞍轡拴了停當,帶在門首,便把大門關攏,鎖得好好的。此時正是東方漸白,村裏尚未有人起來。他父子二人,帶了青驄,悄悄走出沙村,徑往大路投奔林家莊上。
說那林二官人,名炯,字耀如,就是汴京林百萬的兒子。年紀止有二十餘歲,一表人材,甚有膂力①,少年豪俠,聰慧出群,四方豪傑,多慕其名。
他喜的是騎馬試劍,若有人帶匹好馬,拿把好劍,去買與他,隻要他看得中意,要他一百就是一百,要他一千就是一千,再不與人量多量少。他門下卻有二十多個莊客,個個都有些本事,不是開得一路好棍,便是打得一路好拳。
因此汴京城裏城外,盡皆聞名。
說這夏方、夏虎,帶了青驄,走了十多裏路,恰好正到林家莊上。但見:
八字牆開,石獅子分開左右;一層樓閣,瓦將軍緊鎮東南。黃土築低牆,上覆兩層茅草;碧波通小澗,內潛幾尾遊魚。山霧蒙蒙,盼不見重重城郭;村莊寂寂,都是些小小人家。
他父子二人正走到莊門首,隻見裏麵一個後生莊客,走將出來,問道:
“二位是那裏來的?”夏方連忙唱喏道:“小可是沙村人氏,特來求見林二官人,望乞轉達一聲。”莊客便把青驄看了兩眼,道:“二位敢是帶這匹馬來,要我二官人看個好歹麼?”夏方點頭笑道:“便是這般說。”莊客道:
“二位少待,我二官人昨晚中了酒,這時候還未起來。請在這裏等候一會,待我進去通報。”夏方道:“小可拱候回音。”那莊客便走進去。你看這夏虎點頭播腦,暗暗的與父親商量,開口價討他多少,出門價便是多少。
說不了,莊客出來回話道:“二官人在堂前要請相見。”夏方便同莊客進到堂前,對著林二官人深深唱喏。林二官人嘻嘻笑道:“足下貴處那裏?
有甚貴幹到我小莊?幸乞見諭。”夏方道:“小可住居沙村,聞得二官人廣收良馬,特帶得一匹在外,敬來請教。”
① 膂(lǚ,音呂)力——體力、筋力。
二官人聽說有一匹好馬在外,十分之喜,便同夏方走將出來。見了夏虎,連忙拱手,問著夏方道:“此位何人?”夏方道:“此是小兒。”二官人笑道:“原來是令郎,失敬了。適才未曾請教得高姓?”夏方正要說出姓來,被夏虎一把扯過,背地裏說了幾句。夏方遂改口回答道:“小可姓秋,名萬,小兒便喚做秋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