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酒癡生醉後勘絲桐 梓童君(1 / 3)

①夢中傳喜信詞:

——人有弄巧成拙,事有轉敗為功。人生轉眼歎飛蓬,莫把韶華斷送。昔日畫眉人去,當年引鳳樓空。萋菲荒草滿吳宮,都是一場蝶夢。

這幾句《西江月》詞,說那世間多少風流才子,窈窕佳人,乍會之時,彼此兩相垂盼,雖令眉目傳情,便不能語言訂約。或借音律為引進之媒,或假詩詞為挑逗之主。如張珙之於崔鶯,以琴上默寄相思。如紅綃之於崔慶,以手語暗傳心事。及至兩情相洽,締結良緣,不知費了多少眠思夢想,經幾何廢寢忘餐。這也不須提起。

聽說姑蘇城中有一個書生,姓文名玉,表字荊卿,年方二十一歲,瀟灑超群,聰明蓋世。幼年間不幸椿萱②早喪,伉儷未諧。幸仗叔父文安員外撫養,教育成人。名雖嫡侄,義勝親生。隻是他一味少年氣概,情耽飄蕩,性嗜風流,愛的詠月吟風,喜的酣歌暢飲,遂自號為酒癡生。這文荊卿因好飲酒,每日在書房裏把那書史文章看做等閑餘事,竟將貪杯戀飲做成著實工夫。他叔父文安員外,見他日夕好飲,屢把良言再三相勸。隻是生性執拗,哪裏肯改過分毫。

一日,文安員外悄地喚安童問道:“安童,我一向不曾問你,大官人近日來還是文興高,端然是酒興高?”安童回答道:“員外不問起便罷,若問起來,大官人的文興,安童委實不知。若說酒興,近日來到比前番又勝了大半。”員外道:“你怎知他酒興倒勝似前番?”安童道:“大官人時常對著安童說:‘我有滄海之量,那些須十餘甕,不過興可解我一時渴吻。若要盡興痛飲一番,必須滿斟百鬥,方可遂懷。’因此安童曉得。”

員外聽說,便歎氣道:“哎,罷了。這也是我文家不幸,生了這樣一個不肖的畜生。我想古來多少賢人,皆因嗜酒而亡,何況這一個不肖畜生。我幾回欲待麵責他幾句,隻是一來看著兄嫂在生分上,二來又看我自幼撫養之情,隻是隱忍無言。怎知那畜生竟不想個回頭日子,怎麼是好?就是有得些小家貲,明日決然敗在他手裏。安童過來,你今隻是緩緩對他說,員外分付,今後若是大官人把酒撇得下幾分,員外便無見嫌。若再仍前飲得無盡,明日決然無任好處,請他早早別尋一個著跡去處,免得在我這裏,久後損敗門風,卻不好看。”

安童不敢違命,應了一聲,轉身徑到書房裏去。隻見文荊卿手中正攜了一壺雪酒,桌上擺著一部《毛詩》①,在那裏看一首,飲一巡,慢慢消遣哩。

安童見了道:“大官人,我看你行也是酒,坐也是酒,幾時得與他開交,似別人好飲的,或朝或暮,也有時度。誰似你自早至晚,晝夜十二個時辰,沒一刻撇得下這件東西。為著你,安童適才險些兒被員外‘才丁’了。”

文荊卿驚問道:“怎麼,員外到要打著你?”安童道:“員外說,大官人這樣好飲,難道你也勸止不得一聲?便分付我來,道你今後若是戒得飲酒,① 梓童君——即梓童帝君。道教所奉主宰功名、祿位之神。

② 椿萱(xuā,音宣)——父母的代稱。古稱父為“椿庭”,稱母為“萱堂”。

n① 《毛詩》——即由西漢初毛亨、毛萇(cháng,音長)作傳的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

便無一毫言語。若仍前貪著杯,戀著飲,久後必無甚麼好處。請你自去尋一個著跡的所在,免得損壞他的門風。”文荊卿道:“安童,員外果有此話?”

安童道:“終不然到是安童造言生釁,平地掉謊不成?大官人若不肯信,就同到員外跟前,逐句句對證個明白便了。”

文荊卿暗想道:“說得有理。終不然是他平地掉謊,這些說話決是有的。

隻一件,想我自幼相隨叔父,至今二十載,蒙他待以親生,日常間並無片言相抗,今日敢是我嬸嬸有甚閑言閑語。我想,男子漢身長六尺,四海為家。

便是守株待兔,也了不得我終身事業。也罷,我今日便出了此門,別尋個著跡去處,有何不可。安童,你與我一壁廂快快收拾書囊齊備,一壁廂取筆硯過來,待我略書幾句,以慰壯懷。”

安童問道:“大官人,莫要太性急了,且說個明白。收拾了書囊,還是往哪裏去?”文荊卿道:“男子漢四海可以為家,難道倒慮我沒有著跡的去處?不要閑說,快收拾起來就是。”

那安童隻得去取了一管筆,研了一硯墨,雙手遞上。你看這文荊卿,執著筆,蘸著墨,低頭一想,就向那粉壁上寫了幾行大字,雲:

《鷓鶘天》

誰是聰明誰薄劣,茫茫世事渾難識。人言糟粕誤生平,我道生平誤糟粕。時未遇,受顛蹶,泥塗豈是蛟龍穴?男兒壯誌未消磨,肯向東陵種瓜瓞①!

寫罷,便問安童:“書囊收拾齊備了麼?”安童道:“書囊雖已收拾齊備,大官人果然要去,這也還該到員外跟前作別一聲,盡個道理。不然,明日外人知道,反要談論著大官人。”文荊卿微笑道:“安童,你可曉得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家員外既做不得那仗義施仁的三叔公,教我大官人倒怎做得那知恩報德的蘇季子?你看這粉壁上幾行大字,句句說得明白。從此以後,我大官人若不得駟馬高車,決不入此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