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繁華舊複新,朱顏白首幾曾真?生平謾作千年調,世上誰為百歲人。身後事,眼前名,爭強較勝枉紛紜。古今多少英雄客,博得荒郊一土墳。
這一首詞,名為《鷓鴣天》,卻是喚醒那些奔競世途,爭名逐利的幾句好言語。但看眼前多少宿巧聰明的,反被智巧聰明誤了一世。又有多少癡呆懵懂的,反虧癡呆懵懂好了一生。任從你貪厚祿,戀高官,附勢趨炎,怎得個有終有始?到不如藿笠翁,田舍老,草衣藿食,落得個無辱無榮。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洛陽縣中有一個人,姓張名秀,排行第二,原是金陵人氏。積祖是個有名財主,因十五歲上父母雙亡,就棄了書,不事生業,日逐被那幹地方上無籍棍徒哄誘,不上兩三年,把父親遺下多少金銀珠寶,莊屋田園,嫖賭得幹幹淨淨。那些親族們見他不肯學好,都不偢睬他。可憐一個身子,就如水上浮萍,今日向東,明日向西,竟無一個拘係。後來設處了些盤纏,來到洛陽過活。你看他衣衫襤褸,囊篋空虛,身同喪家狗,形類落湯雞,那個把他放在眼裏。隻是嘴喳喳,誇的都是大口,說的都是大話。因此人就叫他做“張大話”。
時值嚴冬天氣,朔風凜凜,瑞雪紛紛。但見那:
《西江月》
簇簇瑤花飛絮,紛紛玉屑飄空。荒村雞犬寂無蹤,野渡漁人駭凍。
頃刻妝成瓊砌,須臾堆就銀峰。東君為國報年豐,四海八方鹹頌。
張秀見了這般大雪,盡捱了一日,哪裏走得出門。身上隻穿得一件舊布單衣,腳下著一雙草蒲鞋,頭戴一頂舊氈巾。看看坐到傍晚,朔風愈緊,張秀哪裏禁得過,隻得歎了一聲道:“噯,朔風,朔風,你好炎涼也!這時節,那有錢的,紅爐暖閣,美酒羊羔,何等受用,卻不去刮他。你看我張秀這般苦楚,身上無衣,肚中無食,偏生冷颼颼撲麵吹來。也罷,你真要與我做對頭,隻索沒奈何了。”便抽身走向草中席下,取了幾文錢,提著一隻酒罐,拽上門,一頭走,一頭歎,正要到村中沽酒。
隻見那土地廟中,坐著四五個乞兒,熱烘烘的燙了一罐濁酒,你斟一瓢,我斟一瓢,齊唱著太平歌,打著蓮花落,一個個吃得紅頭赤臉。醉醺醺的。
內中有一個乞兒道:“列位哥哥,好笑如今街坊上的人,開口就叫我們做神仙。我想神仙還不如我們這樣快活哩。”又有一個乞兒,卻是認識張秀的,回頭看見了他,厲聲高叫道:“張大話站著,莫要走。你是做過大老官的,也在歌唱行裏走過,決是會得歌,會得唱,走來見教我愚弟兄們一個兒。這熱烘烘的酒,便與你一瓢吃。”
張秀聽了,止不住心頭怒發,就要向前與他廝打。心中又忖道:“我待打他一頓,俗語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怎麼抵當得那四五個?也罷,這是龍潛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隻得忍著氣,抽身便走。那一個乞兒道:“眾弟兄,這囚養。來得大模大樣,買幹魚放生,不知些死活。我們是一個前輩老先生,抬舉喚著他,明明好意要與他瓢酒吃,便做作起來。教他不要著忙,少不得明日入我們貴行,學我們貴業,那時把他個辣手段看看!”
大家散去不題。
說這張秀,縮著頸,曲著腰,冒著風,熬著冷,走一步打上一個寒噤,來到村中,沽了一罐酒,回到半路,撲的滑倒,把個酒罐打得粉碎,眼睜睜的看著地下,淚如雨滴,叫苦連聲。噫!這荒村野僻之處,莫說跌倒了一個張秀,就是跌倒了十個張秀,畢竟無人看見。
這也是他造化到來,忽遇村中有個楊員外,正在門前看雪,見他跌倒,連忙撇下拄杖,向前一把扶起,仔細看了兩眼,心中便有憐憫之意。又見他身上止穿得一件單衣,愈加惻隱,就攜他到門樓下坐著。問道:“足下姓甚名誰?這樣天氣,雪又大,風又狂,別人著了幾件棉襖,兀自叫冷叫凍,看你身上,剛剛著得這一件單衣,有甚緊要,出來跌這一交?又遇得老朽看見,不然,凍倒在這雪中。卻怎麼好?”
張秀兩淚交流,一頭拭雪,一頭回答道:“不瞞老員外說,小子姓張名秀,原是大家兒女。隻因運蹇時乖,身遭狼狽。值此寒冬天氣,凍餒難熬,特到村中沽酒禦寒,不期滑倒雪中。若非老員外搭救,險些斷送殘生矣。”
楊員外聽說,嗬嗬笑道:“足下莫非就是張大話麼?”張秀道:“小子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