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乘月夜水魂托夢 報深恩驛使遭誅詩:(1 / 3)

奔走風塵歎客身,幾年落魄汗顏深。

千金不貴韓侯報,一飯難忘漂母恩①。

捐生若夢英雄誌,視死如歸烈士心。

世事茫茫渾未識,好留芳譽與君聞。

話說張秀自與陳府判送別起身,便收拾盤纏,帶了妻小,買下船隻,一路行來,已到浙江桐廬地界。時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但見那:

皓魄初圓,銀河乍潔。三江有色,萬籟無聲。幾點殘燈,遠遠映回南岸;一聲悲磬,迢迢送出江關。夜半遠星飛,墜落烏巢驚彈落;中天孤雁叫,喚回客夢動鄉思。正是:渺渺錢塘,不識曹娥②殉父處;朦朦雲樹,空遺嚴子釣魚台。

張秀站在船中,看玩多時,讚賞不已,遂口占一律雲:

月輪如約到中天,歎息姮娥悄自眠。

遙望故鄉何處是?重重煙霧鎖山巒。

張秀吟罷,便問梢子道:“那前麵山頭峻處,是甚麼所在了?”梢子道:

“客官,我隻道你是個老江湖,原來是新作客的。那是嚴子陵①的釣台,便不曉得?”張秀笑道:“這就是子陵台。我嚐聞得有此古跡,原來卻在這裏。

俗話雲,千聞不如一見。”便分付梢子:“今夜把船就泊在那山頭下去,明日上岸看一看再行。”梢子依言,便把船撐到那裏泊住,先去睡了。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又見那古寺停鍾,漁燈絕火,那月光漸漸皎潔。這船中的人,個個睡得悄靜。張秀哪裏割舍得去睡?開了船窗,四下看玩。猛然間,一陣陰風冷颼颼撲麵吹來。他便打了一個寒噤,覺有些身子困倦,矇朧合眼,是夢非夢。忽見一人散發披襟,顰眉促額,渾身水濕,兩眼淚流,站在張秀跟前,口中隻叫:“度我一度。”張秀驚問道:“足下是人是鬼?

潛夜入我舟中,有何緣故?”那人垂淚道:“老叔,我就是袁州府判陳珍的便是。自前月與你在任分手之後,隻指望帶了妻子還鄉,滿門完聚。不想前月二十三夜,泊船於三浙江中,忽遇風潮大變。可憐一家數口,盡溺死在錢塘江裏。他們屍骸,東西飄散。我聞知老叔不日進京,必從此路經過,專在此等候良久。望老叔垂念鄉情,看平昔交情之麵,把我冤魂招到金陵,得與爹媽黃泉一會,保你前程永吉也。”說罷,悄然而去。

張秀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便把夢中言語,牢記心頭,隻是將疑將信。次日天明,問梢子道:”前月二十三夜,你這裏曾有風潮麼?”梢子搖頭道:“客官,說起甚是寒心。那一夜,足淹死了幾十萬人。這樣的船隻,江底下不知沉沒了幾千。”張秀道:“如何有這般洶湧?”梢子道:“客官,不要講起。隻見那:

驟雨盆傾,狂風箭急。千年古樹連根倒,百尺深崖作海沉。半空中勢若山摧,隻道是江神怒搗① 漂母恩——漢初淮陰王韓信年輕時遇難被一農婦救助。

② 曹娥——東漢時孝女。

① 嚴子陵——嚴光。字子陵。東漢初會稽餘姚(今屬浙江)人。曾與劉秀同學。劉秀即位曾召其任諫議大夫,他不肯就任而歸隱於富春山。

蛟龍穴;平地裏聲如雷震,還疑是龍王夜吼水晶宮。白茫茫浪湧千層,霎時節桑田變海;碧澄澄波揚萬丈,頃刻間陸地成津。但見那大廈傾沉,都做了江心樓閣;孤帆漂泊,翻作那水麵旌旗。可憐的母共兒,夫共婦,臉相偎,手相挽,一個個橫屍飄渺;可惜的衣和飾。金和寶,積著箱,盈著篋,亂紛紛逐水浮沉。這一回,螻蟻百萬受災危,雞犬千群遭劫難。真個是山魈野魅盡寒心,六甲三曹齊掉淚。”

張秀道:“這樣講來,正是古今異變。我且問你,後來那些淹死的冤魂,怎麼得散?”梢子道:“客官,你不知道,前那幾時,未到黃昏,這一帶江口就悲悲咽咽,哭哭啼啼,莫說岸上的行人聽了驚心,就是我們舟中的梢子,聞之喪膽。後來到虧了杭州城裏幾位鄉宦老爺,情願捐出私囊,請了幾位高僧,在那雲棲寺裏,做了七日七夜水陸道場,把那些紙錢羹飯,一路直送到六和塔下。如今這幾時,略得平靜。”

張秀聽說,心中才信,便向妻子把陳珍托夢言語,備細說知。他妻子道:

“鬼神之事,雖則難明,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就依他夢中叮囑,快登岸去尋個寺院,請幾眾僧人,做些道場,連那各路的水魂,共超度一超度,也是你我一點好心。再順便替他招了魂,去到金陵,真假便知分曉。”

張秀道:“講得有理。”就上岸去尋了一座禪林,便請幾眾僧人,做了三日超度水魂道場。又替他做了一首魂幡,招了魂,動身竟到金陵。

張秀來到金陵,仔細一看,全不是那二十年前風景。但見那:

六街三市,物換人移。當年敗壁頹垣,翻做了層樓疊閣;昔日畫欄雕檻,盡安排草舍茅簷。一帶荒蕪地,今植著兩畝桑麻;幾間瓦礫場,新種著數株楊柳。正是: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桃花歲歲皆相似,人麵年年盡變更。

張秀來到監前,隻見當年陳員外住的那一間土庫房子,盡改作一帶披房,猛然傷感,便歎一口氣道:“我想起昔年,自洛陽轉到金陵時節,不知經過了幾度春秋,捱過了幾番寒暑,恍如一朝一夕。到如今,見鞍思馬,睹物傷情,真個是一場蝶夢。”遂口占一律雲:

流落天涯二十年,那堪世故盡推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