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老樹(1 / 1)

多年前在蘇南看過一次盆景展覽,真叫千奇百怪,觸目驚心。其中一株小樹僅幾寸高,卻九曲十八彎,造型飛動,如一隻奮蹄的小鹿。一問這小樹的年齡,說二百歲了。原來是一棵老樹。

據說盆景是一門很高的藝術,那一次算見識了。二百年的老樹被調理成這模樣,起碼要經過好幾代人的手,也造就了幾代盆景大師,而且還將繼續造就下去。藝術就在這方寸之間綿延不絕。可我不喜歡這樣的藝術。這沒辦法。豫劇是藝術,南方人不喜歡;昆曲是藝術,北方人不愛聽。對藝術,你承認不承認是一回事,喜歡不喜歡是另一回事。我看到老樹的樣子,先是感到啼笑皆非,繼而是生命被扭曲的不舒坦。二百年間,那棵老樹從來沒有過生命的恣肆,甚至沒見識過大自然的狂風驟雨。它一直被主人保護得小心翼翼,也一直按照主人的意誌活著。渴了撒點楊柳水,饑了施點指甲肥,常年不饑不渴,半饑半渴,亦饑亦渴。說它活著,離死隻有半步;說它死了,卻一直活著。主人某日外出訪友,老樹偷偷長一枝新枝,綻一片新葉,以為可以舒展一下筋骨了。主人歸來發現,拿出剪刀哢嚓一下,長什麼長?你隻能這個模樣。且要斷水斷肥3日,顯見得是吃飽了撐的。老樹,可憐。

我從此不看盆景。

也從來不養花木。我一向認為把花木養在花盆裏是一種虐待。但我養過一棵草。那是女兒考上大學,一家人陪她上街買東西。無非興之所至,花錢讓女兒高興。女兒看中街頭擺賣的一盆花,隻好買下。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買花。不用說,那盆花的結局不妙,開過幾日就死掉了。花盆裏僅剩一坨土,擺在院子裏沒人理它,幹得硬邦邦的。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蔭頗大,一家人吃飯常在樹蔭下。那日吃飯時,無意間一轉頭,發現花盆那坨幹土裏鑽出針尖一點綠來。一聲驚呼,全家人圍來看,居然都很感動。這麼幹硬的土裏竟有生命頑強地生出,管它是什麼,趕緊澆水。那是一棵極普通的三楞草,日日澆水,日日觀看,長成很大的一束。因為這束草,一家人整個夏天都顯得很愉快。秋盡時,草終於枯萎。於是我們把生它的那坨土弄出來埋在樹下。次年春天,果然長出一簇三楞草來,綠蔥蔥透著野氣。看它蓬蓬勃勃的樣子,我又想起那株盆中的老樹。

1994.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