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登山(2 / 3)

他神態那麼專注,絕不敢左顧右盼。兩旁常有懸崖絕壁,山路狹窄,一腳踩空就會墜入萬丈深淵,如果兩邊都是斷澗,就小心翼翼地走在台階中間。當然,走在中間也安全不到哪去,腳底板離懸崖也不過一腳弓遠,邁步錯腿不能有半點失誤。假使一邊是深淵,一邊有峭壁,就像壁虎一樣貼住山岩,雙手緊緊摳住石縫,或者試探抓住一簇灌木,一點點往上挪。他很沮喪,感到自己太笨,笨得狗熊一樣。

一個小夥子從後麵趕上來,背一個很大的旅行包。在越過他時,打了個招呼,讓他別動。然後,一隻腳踩住台階僅剩的一點邊沿,另一隻腳在懸崖上空劃個弧,就穩穩地站到前頭了。小夥子回頭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躬腰扶著石級,像凝固在起跑線上的運動員似的,真可憐。於是同情地說:“別害怕,越怕越易出危險。這樣,直起腰,放開手,隻管往上登,保你沒事!”他臉色慘白,尷尬地搖搖頭,灑落一片汗珠,苦笑著,兩隻手仍死死地捉住石級。小夥子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隻好走了。

他兩腿打起顫來,心也慌慌地亂蹦,便頭靠峭壁坐下,無意間往下看去。啊——!下麵這麼深遠,這麼空曠!好像自己是坐在半天空,離雲彩那麼近,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來。他曾有過一瞬間的激動和興奮,沒想到自己已經爬了這麼高。他甚至有些得意起來。半山寺像雞窩那麼小,人呢?哦,那就是了,像三寸釘,一截截的。在大自然麵前,人原來是如此微不足道!一隻山鷹在半山腰盤旋,兩翅伸得很開,斜著雲遊,那麼飄逸,那麼雄健,一圈、二圈、三圈……山傾斜了,天也傾斜了。惡心!他突然感到惡心,感到頭暈目眩,若不是抓住近旁一株酸棗,真要一頭栽下去,栽下去可能還會好一些。不是說,登高望遠,心曠神怡嗎?鬼話!屁話!全是文人的昏話!大約正像我這樣頭重腳輕時想出來的。文人全這德性,越是熱昏迷亂,越是喜歡斯文——惡心!一股濁流射及喉管,他疾忙放倒身子,撲在一塊石頭上吐起來:“嘔!嘔!嘔嘔……”眼淚出來了,腸胃在收縮痙攣、翻攪,吐出來的全是黃水,綠水。他靜靜地臥了一陣,長長噴一口氣,臭烘烘的。抹抹嘴角,閉閉眼,再不敢往下看。上當了……上當了。山還有多高,路還有多遠呢?

他無力地睜開眼,抬起頭,膽戰心驚地向上搜索。驀然,黑黝黝的大山壓下來!他驚得肝膽俱裂,大叫一聲:“啊——!”又抱頭伏下身子。眼黑耳鳴,隆隆作響,巨大的山體搖晃了,崩塌了,亂石紛飛,世界末日到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伴著說笑,嘁嘁喳喳,聲音很年輕,很尖刻:“這人,幹麼硬充好漢?找罪受!……”屁股上不知被碰了一下還是被踢了一腳,他沒敢動,像個挨打受氣的小媳婦,蜷縮在那裏。腳步聲遠了,他才慢慢抬起頭,牛仔褲,花裙子,半截小白腿,白腿上粘著幾根草莖,輕輕巧巧上山了。他悵然若失,呆呆望著。忽然想起摸摸頭臉,什麼都不少,石頭沒落下來,山也沒有崩塌。一臉汗珠子,像剛從水裏鑽出來。窩囊!他連擼幾把,一甩一甩。擰擰身子,渾身都汗透了。他有點兒後悔了,後悔不該來登山。自己大半輩子循規蹈矩,四平八穩,老了老了,幹麼來冒這個風險?

本來,這趟是出差的,路過這裏,同來的兩個年輕人非要登山不可,說是機會難得。三說兩說,自己心動了。這麼大歲數的人,還要依賴別人拿主意,自己的腦袋呢?習慣!這也是習慣嗎?好像是吧。這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光腚的時候,小夥伴們呼嘯著往樹上爬,掏老鴰窩。自己也要爬,剛抱住樹,母親看見了,瘋似地跑來,劈腚一巴掌:“要摔死嘍!”扯胳膊拉走了。孩子們邀著去水庫洗澡,剛脫下褲子,母親又追上來,擰住耳朵拖回家:“淹死都是會水的,可不敢下水!”自己嚇壞了。這輩子到底沒學會爬樹,沒學會遊泳。母親的預言那麼準確。後來,果然一個水性很好的夥伴淹死了。自己卻懂得了守規矩的好處,並且一再嚐到甜頭。從小學到中學,從不調皮搗蛋,老師讓站著決不坐下。一天晚自習,幾個同學打起架來,他從中勸解時,鼻子竟被打出血來。可巧老師聞迅趕到,把他們全部拉到教室外頭罰站。過後,老師因忙一件急事把他們忘了。半夜時,下起雪來,幾個打架的同學偷偷溜回宿舍睡了。黎明時分,老師醒來,猝然想起這件事,急忙穿上衣服跑來,卻發現他仍一動不動地站在教室外頭,已經成了雪人,頭發眉毛上掛著冰淩,兩腳深深地埋在雪窩裏。那裏離走廊隻有兩步遠。老師感動得哭了,一把將他摟在懷裏。事後,他受到了表揚。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