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落水在海南(1 / 3)

一九八六年的海南島,依然如處子樣單純、寧靜。

從飛機上鳥瞰,寶島就像飄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枚卵子,無心無欲,隻顧在海水中遊蕩。仿佛一個浪頭就能將它打翻,眨眼間又“咕嘟”冒出水麵。

隨著飛機的下落,海南島在急速膨脹、擴展,居然也是一望無際。島上的山川森林漸漸清晰,竟是一方浩瀚柔媚的綠洲。同去的十多位作家擠在窗口前,刹時間興奮起來,把剛才的一場驚嚇忘得一幹二淨。

飛機從廣州起飛,本應直飛海南島在海口市降落的,總共才有幾十分鍾的航程。誰知半道上,空中小姐突然用駭人的溫柔廣播說:“各位旅客請注意,因為飛機出了一點小小的故障,需要臨時降落。請大家係好安全帶,不要驚慌……”開什麼玩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萬一摔下去,寫遺囑都來不及,能不驚慌嗎?

到底是一群男子漢,愣是沒怎麼驚慌。劉兆林慢聲慢語地說了一句:“同誌們,準備喊口號吧!”海碰子鄧剛不以為然地擰擰眉頭:“操!”引得大家都笑起來。隻是笑得有些皮緊。朱蘇進沒有笑,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正以軍人特有的沉著坐在一旁,用和軍人完全不相幹的“蘭花指”夾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優雅而漠然地看著窗外,等待飛機降落。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大海了。

飛機在雷州半島上空,距海南島僅隔一條二十公裏的瓊州海峽,本來堅持一下,抖抖翅膀就飛過去了。但飛機還是盤旋著降落到一個荒涼的機場上。雖說平安降落,大家還是捏了一把汗,慶幸說又活了一次。

誰也不知出了什麼故障,反正沒怎麼太停又起飛了。看起來故障確實不大,但又非排除不可。否則,二十公裏的海峽,怎麼也堅持著飛過去了。

飛機再次升空後,很快就飛臨海南島上空,海口市已是一目了然。海口市麵積不算大,也沒多少高層建築,就像內地的一座縣城,顯得鬆散而冷落。但下了飛機後,我們都受到熱情的招待。看得出來,主人安排得非常周密。

這是一次筆會,由廣州《花城》雜誌社主辦的。被邀請的十多位作家,多是我們剛從魯迅文學院畢業的一幫同學。除了前麵說到的朱蘇進、鄧剛、劉兆林,還有張石山、喬良、黃堯、呂雷、唐棟、孫桂貞等人。呂雷是廣東作家,這次筆會就是由他穿針引線辦起來的,也算半個主人,一直忙前忙後地照顧大家。詩人孫桂貞是我們中唯一的女性。她的詩作奔放,濃烈,人卻十分文靜,老是微笑著坐在一旁,聽大家胡侃。

從魯迅文學院畢業已經半年,其中多數又考入北京大學作家班。也有幾位同學因種種原因沒有再考北大,其中就有魯院時的班長鄧剛、副班長劉兆林。考北大之前,同學們雲集北京,曾數次聯名給他們去信,希望他們能回來參加入學考試,再同窗幾年。當時他們都回了信,說是同學們的友誼和盛情使他們感動得流了淚,但不會再回北京上學了。大家接到回信,氣得大罵起來:這幾個王八蛋!說什麼流了淚,全是假惺惺的!有朝一日再遇上,非給他們放血不可!這當然是氣話。魯迅文學院的四十多位作家,三年相處,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大家是舍不得他們走。這次筆會上重逢,自是有一番親熱,除了談些別後的情況,話題老也離不開三年魯院生活。

那的確是值得回憶的三年。魯迅文學院的前身是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文革前叫中央文學研究所。是解放初期由丁玲創辦的。據說建國初期,毛主席問丁玲,你想幹點什麼事?丁玲說,我想辦個文學講習所,培養作家。主席同意了,於是就有了中央文學研究所。文革前辦了四期,文革後又接著辦。像唐達成、馬烽、陳登科、蔣子龍、王安憶、陳世旭、古華等許多著名作家,都先後畢業於這裏。到我們是第八期。也是從這一期開始,講習所改名為魯迅文學院,是中國唯一專門培養作家的大學。大家為能在這裏學習深造感到自豪。很多著名的作家、學者都來講過課。八四年,丁玲不顧年高體弱,親自來看望大家。同學們原以為這位老前輩思想僵化,可聽了她的課才知道,她依然那麼思想活躍、思路清晰、話鋒機敏而幽默。她決不是個守舊的人,她依然那麼年輕。在她麵前,我們這些自視甚高的年輕人感到羞愧了。我們今天探索和追求的,她和她的同輩人早在“五四”以後就開始追求並實踐了。這是後輩人的悲哀,也是社會的悲哀。魯院三年,給我們的知識和思考是難以盡言的。魯院三年的深造,將使我們終生受益。

我想有一天,我會用筆重新去翻撿那一段日子。一群朝氣蓬勃的青年作家,怎樣生活、學習、思考,怎樣寂寞、孤獨和痛苦。自然,還有怎麼驕傲、怎麼歡樂、怎麼瀟灑。那是一個燦爛的文學時代中引人注目的一隅。

讓我們還回到海南島來。

海南之行是這次筆會最精彩的部分。在這之前,我們被安排遊覽了廣州市的一些風景區、大型商場、星級賓館,看了星級賓館的總統套房,品嚐了廣州的夜宵和早點。但大家總有些心不在焉,盡管大多數人還是第一次到廣州來。海南島才是最誘人的去處。我也同樣盼望著早點動身。

在我的心目中,海南島是個神秘而遙遠的地方。她的秀美風光,她的綽約風姿,從少年時就印在心中了。可那是在畫報上,在文章裏。

現在,海南島終於就在腳下,就在麵前了。

我當然還不知道,正有一場災難在前頭等著,使我幾乎喪身海南。

七八天的南海旅行緊張而充實。說真的,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閱盡海南秀色,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隻能抓緊時間。十多位作家加上《花城》陪同人員,還有海南島新聞、文學界的幾個朋友,可謂浩浩蕩蕩了。大家分乘兩輛麵包車,由海口市出發,沿東路逶迤南行。

一九八六年,去海南島旅行的人還不算太多,全麵開發也沒有開始,路上車輛很少,原本並不寬闊的公路顯得十分敞亮。海南島東部多是平原和低丘陵,公路大坡度地回旋著甩來甩去,讓人如蕩秋千一樣飄然欲仙。時值農曆臘月,北方正是冰天雪地,萬木雕零的季節,而海南島卻是春色宜人,滿目蔥蘢。大片大片的椰林,橡膠林、油棕、芭蕉、花梨木等熱帶林木錯落公路兩側,極具異國情調。

一路上,我們停車參觀了許多地方。海南島很美,又很貧窮。當他人向我們介紹情況時,幾乎都談到剛剛平息不久的“汽車狂潮”,他們希望盡快富起來,但碰了釘子。他們談到海南島的奉獻,談到幾乎是掠奪性的森林采伐,談到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資源,談到改革浪潮中自己的焦灼。我們默默地聽著,從心裏說,海南島不富,天理不公!當我們驅車去了黎家寨子後,更是深切感到,封閉孤零的海南島,實在該結束封閉了。

黎族原是古越人的一支,世居海南,繁衍生息,多在深山老林偏僻閉塞之地。我們去的黎家寨子,就在一座山旮旯裏,傍山而居。人們仍然住著低矮的茅草庵棚,裏頭陰暗潮濕。饒有風味的是,在主房旁邊,幾乎都有一座小伴房。細問之下,才知是為姑娘準備的。黎家風俗,姑娘長到十五六歲,就可以自由結交異性夥伴。為了方便,就需要單獨造一閨房。

我們在當地人陪同下,參觀了一處閨房。閨房很小巧。門旁有一方洞式的小窗,連腦袋也伸不進。據說是男女雙方隔窗唱歌說話用的,談得高興了,姑娘才打開門,放小夥子進去。室內不過六七平方米,僅放一張床,別無他物,收拾得很幹淨。當時正有三個姑娘坐在床沿上唱歌,聽不懂歌詞,大約是黎家民歌。互相摟著肩,邊唱邊搖,給人一種寧靜、淒涼、憂傷的感覺。不知黎女心裏裝著幾多寂寞、幾多愁。最大的姑娘不過十七八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都顯得風情萬端。黎女很俏,穿戴多是手織的黎錦,色澤瑰麗,花紋古雅。這幾位少女也像一般黎女一樣,皮膚微黑,身材清秀,兩隻眼特別有神。看到我們進來,先是驚奇,然後都害羞地扭轉頭笑起來。之後,又大膽地轉回身,眼睛忽閃忽閃地直看著我們,並不言語,依然笑盈盈的,倒把我們看得不好意思了。牆上貼著幾張畫,都是內地常見的美人圖。從她們的眼神和幾張畫上可以揣測,她們已約略知道人間消息,知道外頭有個正在變化的更大的世界。如果我們中有人說:“姑娘,跟我們走吧!”說不定她們真會跟著走。我的家鄉蘇北,不是有上十萬來自雲南、四川的姑娘嗎?有人把這種大規模的姑娘遠嫁,稱為八十年代最怵目驚心的罪惡,罪魁禍首當然是人販子。其實這隻是很皮相的看法。或者說,形形色色的人販子隻是一種外因。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偏僻地方姑娘遠嫁外鄉的根本動因。她們已不再滿足於父母為自己安排的命運,不再心甘情願呆在山旮旯一輩子。於是發生了種種悲劇,產生了種種罪惡。但這仍然隻是一部分,而大多數姑娘卻生活得還算滿意,盡管蘇北不像她們想象的那麼好。最重要的是,她們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跳出了原來生活的小天地。事實上,好多四川、雲南姑娘是自己跑出來在蘇北落戶,又返回家鄉把姐妹們帶來的。她們哭著、笑著、擔心著、向往著、吵吵嚷嚷、轟轟烈烈、十分悲壯地從原始撲向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