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的警察和政策研究員市場管理員都是好樣的,一貫的精明強幹,取締小商小販經驗豐富,很受顏老師兩口子的信任和敬愛。首都嘛,無論如何還是政治影響第一。在那種所謂“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若幹次小小反複中,民警同誌為了整頓火車站的秩序,主要是打擊票販子,順手就把大黑貓的小茶攤兒輕而易舉地取締了。這事兒是真的。隻要翻翻近兩年的報紙,就能看到詳細的繪聲繪色的新聞報導:某月某日拘留了多少多少進城賣西瓜的;某月某日沒收多少多少不講衛生的賣羊肉串的烤箱,其中包括喜劇演員陳佩斯的一隻,是在除夕夜裏沒收的;某月某日取締了多少多少無照攤販,包括若幹欺行霸市的家夥,打傷顧客,依法判刑,以儆效尤!
小白兔此時已經訂了好幾份報紙,讀著這些消息,心裏七上八下。陳佩斯的烤羊肉串吃了鬧肚子,當然應當取締羅!可我的大碗茶又惹了誰哩?兩年前報紙電台電視對大黑貓的表揚還算不算數?真是一首朦朧詩……
取締不等於攆跑。這次把大黑貓的桌子板凳開水保溫桶連同平板三輪車一古腦兒全扣了。叫居民委員會的大媽帶著大黑貓去領,可他不敢去,怕罰款。小白兔媽公開慶幸:“該,該、該、該!真應了那句俗話兒: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誰教你們不上進,不象你爸那樣做個規規矩矩的正經人?舍著臉去叫賣大碗茶?北京城裏的汽車都不準撳喇叭了,豈容你們沿街吆喝?警察沒錯兒?連老舍寫的警察都是好人,那還有錯兒?活該扣了你們的三輪車!該、該、該、該!”
這兩年文壇流行朦朧詩,語文教員顏老師怎麼也看不懂,今天聽老伴的一番嘟噥,頓悟了,嗨,原來白兔媽媽搖頭晃腦吟哦的就是一首朦朧詩嘛!
大黑貓少年氣盛,不服輸。雖然再次失業,好在兜裏還有萬八千的積蓄--辛辛苦苦賣了兩年大碗茶,大黑貓可沒敢下飯館喝一頓酒,小白兔也未曾燙發穿高跟鞋。他倆連結婚都沒請客。“請什麼人?請你那幫倒爺可不行,狐朋狗友,倒了我家門楣!”白兔媽發了話,要請,隻準請正派人。大黑貓心裏另有打算:“那就幹脆甭請客了。您不知道,一杯喜酒少說也是我們二十碗茶的價碼兒呀!”協商失敗,丈母娘心裏坐下一塊病:請客怕丟人,不請客還是丟人。滿心煩腦撕擼不開。女兒女婿心裏倒是如同明鏡一般--小兩口的奮鬥目標,是攢錢開個有固定門臉的小酒館兒。洋式的小酒吧或者咖啡館更好,一杯咖啡就能頂五十碗茶的價碼兒呀!
“還得防備著你生娃娃呀,”枕頭邊上,大黑貓情真意切地對小白兔說,“趕明幾要是大著肚子,或者抱著吃奶的孩子,可怎麼站在遮陽傘底下叫賣大碗茶哩!”
“是得奔兩間房,有個鋪麵,再請兩個幫忙打下手的夥計……”小白兔在被窩裏打著如意算盤。
於是乎,小兩口兒便省吃儉用地狠命攢錢。可惜,錢還沒攢夠數,小茶攤倒是提前取締了。
大黑貓開始喝悶酒了,小白兔也偷著抹眼淚。作夢的時候,她重新聽見了胡同裏老頭老太講解大黑貓這個外號的來曆,和黑貓為啥不吉利的原因:
“黑燈瞎火的夜裏,黑貓的眼珠閃綠光,真森人!”
“您要抱著它摩挲毛,劈劈剝剝炸火星兒!”
“最要命的,大黑貓要是從死人身上竄過去,連那個僵屍都會坐起來!”
“是羅,就憑這三條罪孽,連十二生肖裏都寧有耗子不要貓。”
“可不,豬髒,倒有屬豬的;蛇毒,也有屬蛇的;耗子最壞,還有屬鼠的哩……家家養貓,反而沒有屬貓的。”
“這,大家夥兒為啥給對門那小子取個大黑貓的綽號呢?多不吉祥啊!”
“那小子插過隊,打過架,不安份守己唄!”
聽到這兒,小白兔在睡夢裏哭了起來。大黑貓壓根兒沒睡著,他知道白兔為啥哭,一個鯉魚打挺兒跳下床,兩眼放亮兒,拉住妻子說:“走!跟我出趟遠門兒……”
“去幹啥?”
“玩命去!”
這年夏天,小夫妻帶著八千元現款、二百斤全國糧票,跟著一位遠房叔叔上了路。乘火車兩天一夜就到了湖南省西部山區古丈縣。這裏既是苗鄉又是茶鄉,古丈毛尖是蜚聲中外的上品。何謂毛尖?就是趕在清明節和春雨之前,采摘的帶茸毛的嫩茶尖兒,也叫明前或雨前,屬於細茶。在堂叔的指點下,小夫妻並不買毛尖,而是專買那一塊多錢一斤的薰青和炒青。這是農民自製的粗茶--春雨過後,茶樹葉子猛長,產量高,卻是大葉子大路貨了。也不經過仔細的選、揉、焙製,隻是用鬆針煙薰或大鍋炒幹,也叫原茶,賣得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