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野畫眉(2 / 3)

這天早晨下了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隻有春雪才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於一下來就被風給刮走了,也隻有春雪才會鋪展得那麼深遠,才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彙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彙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麵。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湧上了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聽見哭聲,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衝了進來。她並不是很老,卻喜歡做出一副上了年紀的樣子。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就成了我的奶娘,因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時我已經三個月了,母親焦急地等著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表情。

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發布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了嗎?”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了下來。母親別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了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幹了。她幹脆說:“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了。”

父親並不十分在意,叫管家帶上十個銀元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了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裏,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家當然領會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領來了。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家對她說:“叫它們認識你的氣味。”

奶娘從懷裏掏出塊饃饃,分成幾塊,每塊上吐點口水,扔出去,狗們立即就不咬了,跳起來,在空中接住了饃饃。之後,它們跑過去圍著奶娘轉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長裙,嗅嗅她的腳,又嗅嗅她的腿,證實了她的氣味和施食者的氣味是一樣的,這才豎起尾巴搖晃起來。幾隻狗開口大嚼,管家拉著奶娘進了官寨大門。

土司心裏十分滿意。新來的奶娘臉上雖然還有悲痛的顏色,但奶汁卻溢出來打濕了衣服。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了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了,奶娘來了。”我就聽懂了似的止住了哭聲。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湧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我還嚐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當當了。為表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撒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鬆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了起來。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念了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親說:“晦氣,呸!”

奶娘說:“主子,饒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母親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了。這許多年裏,奶娘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了土司家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麼規矩了。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著我的麵說:“主子,呸!下人,呸!”同時,把隨手塞進口中的東西——被子裏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出的一段線頭啦,和著唾液狠狠地吐在牆上。隻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了。於是,她就幹脆做出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太聽到。”

而我哭喊,是因為這樣非常痛快。

奶娘又對我說:“少爺,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我確實就不哭了。從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鑲著一方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來一點,我才看見厚厚的雪重重地壓在樹枝上麵。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趕緊說:“你看,畫眉下山來了。”

“真的?”

“是的,它們下山來了。聽,它們在叫你們這些娃娃去和它們玩耍。”

於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

天啊,你看我終於說到畫眉這裏來了。天啊,你看我這一頭的汗水。畫眉在我們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陰時誰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天將放晴,它們就全部飛出來歌唱了,歌聲婉轉嘹亮。畫眉不長於飛行,它們隻會從高處飛到低處,所以輕易不會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樣了,原來的居處找不到吃的,就隻好來到有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