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女人(1 / 3)

桑吉卓瑪沒有說錯,他們立即給我找來一個貼身侍女。一個小身子,小臉,小眼睛,小手小腳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麵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沒有桑吉卓瑪那樣的氣味。我把這個發現對卓瑪說了。

即將卸任的侍女說:“等等吧,跟你一陣,就有了。那種氣味是男人給的。”

我說:“我不喜歡她。”

母親告訴我這個姑娘叫塔娜。我認真地想了想,覺得這兩個字要是一個姑娘的名字,也不該是眼前這一個。好在,她隻是作我的貼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著多挑剔。我問小手小腳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開口了。雖然聲音因為緊張而戰抖,但她終究是開口了。她說:“都說我的名字有點怪,你覺得怪嗎?”

她的聲音很低,但我敢說隔多遠都能聽到。一個訓練有素的侍女才會有這樣的聲音。而她不過是一個馬夫的女兒,進官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裏。她媽媽眼睛給火塘裏的煙熏出了毛病。七八歲時,她就每天半夜起來給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著腿走進她們家,她才做夢一樣,到溫泉去洗了澡,穿上嶄新的衣服來到了我的身邊。我隻來得及問了她這麼一句話,就有下人來帶她去沐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瑪。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經飛走了。我看見她的心已經飛走了。

她坐在樓上的欄杆後麵繡著花,口裏在低聲哼唱。她的歌與愛情無關但心裏卻充滿了愛情。她的歌是一部敘事長詩裏的一個段落:

她的肉,鳥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頭,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頭發,風吹散了,一綹,一綹。

她把那些表示鳥吃,雨喝,熊啃,風吹的象聲詞唱得那麼逼真,那麼意味深長,那麼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時,銀匠的錘子敲出了好聽的節奏。麥其家有那麼多銀子,銀匠有的是活幹。大家都說銀匠的活幹得越來越漂亮了。麥其土司喜歡這個心靈手巧的家夥。所以當他聽說侍女卓瑪想要嫁給銀匠的時候,說:“不枉跟了我們一場,眼光不錯,眼光不錯嘛!”

土司叫人告訴銀匠,即使主子喜歡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瑪,他就從一個自由人變為奴隸了。銀匠說:“奴隸和自由人有什麼分別?還不是一輩子在這院子裏幹活。”

他們一結合,卓瑪就要從一身香氣的侍女,變成臉上常有鍋底灰的廚娘,可她說:“那是我的命。”

所以,應該說這幾天是侍女卓瑪,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師的最好的日子了。在這一點上,土司太太體現出了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瑪急著要下樓。太太對她說,以後,有的是時間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但不會再有這樣待嫁的日子了。上司太太找出些東西來,交到她手上,說:“都是你的了,想繡什麼就給自己繡點什麼吧。”

每天院子裏銀匠敲打銀子,加工銀器的聲音一響起來,卓瑪就到走廊上去坐著唱歌和繡花了。銀匠的錘子一聲聲響著,弄得她連回頭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沒有了。我的傻子腦子裏就想,原來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她們很輕易地就把你忘記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後不斷擺弄她纖纖細細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瑪背後咳嗽,可是她連頭也不回一下,還是在那裏歌唱。什麼嘎吱嘎吱,什麼咕咚咕咚,沒完沒了。直到有一天銀匠出去了,她才回過頭來,紅著臉,笑著說:“新女人比我還叫你愉快吧?”

我說我還沒有碰過她。

她特別看了看塔娜的樣子,才肯定我不是說謊,雖然我是愛說謊話的,但在這件事上沒有。她的淚水流下來了,她說:“少爺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銀匠借馬去了。”她還說,“往後,你可要顧念著我呀!”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夢裏,就聽到卓瑪的歌唱般的哭聲。出去一看,是銀匠換了新衣服,上樓來了。桑吉卓瑪哭倒在太太腳前。她說的還是昨天對我說過的那兩句話。太太的眼圈也紅了,大聲說:“誰敢跟你過不去,就上樓來告訴我。”土司太大又轉身對下人們吩咐:“以後,卓瑪要上樓來見我和小少爺,誰也不許攔著!”

下人們齊聲回答:“嗬呀!”

銀匠躬起身子,卓瑪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們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走下去了。兩個男仆手裏捧著土司賞給的嫁妝,兩個女仆手裏捧著的則是土司太太的賞賜了。桑吉卓瑪在下人們眼裏真是恩寵備至了。

銀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馬背,自己也一翻身騎了上去,出了院門在外麵的土路上飛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裏留下一溜越來越高,越來越薄的黃塵。他們轉過山壪不見了。院子裏的下人們大呼小叫。我聽得出他們怪聲怪氣叫喚裏的意思。一對新人要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太陽底下去幹那種事。聽說好身手的人,在馬背上就能把那事幹了。我看見我的兩個小廝也混在人群裏。索郎澤郎張著他的大嘴嗬嗬地大呼小叫。小爾依站在離人群遠一些的地方,站在廣場左上角他父親常常對人用刑的行刑柱那裏,一副很孤獨很可憐的樣子。殊不知,我的卓瑪被人用馬馱走了,我的心裏也一樣地孤獨,一樣地淒涼。我對小爾依招招手,但他望著馬消失的方向,那麼專注,不知道高樓上有一個穿著狐皮輕裘的人比他還要可憐。馬消失的那個地方,陽光落在柏樹之間的枯草地上,空空蕩蕩。我心裏也一樣地空空蕩蕩。

馬終於又從消失的地方出現了。

人群裏又一次爆發出歡呼聲。

銀匠把他嬌媚的新娘從馬背上接下來,抱進官寨最下層陰暗的,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裏去了。院子裏,下人們唱起歌來了。他們一邊歌唱一邊幹活。銀匠也從屋子裏出來,幹起活來。錘子聲清脆響亮,叮咣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腳,說話細聲細氣的塔娜在我身後說:“以後我也要這樣下樓,那時,也會這樣體麵風光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那時,少爺也會這樣難過嗎?”

她這種什麼都懂的口吻簡直叫我大吃一驚。我說:“我不喜歡你知道這些。”她就咯咯地笑起來,說:“可我知道。”

我問是哪個人教給她的,是不是她的母親。

她說:“一個瞎子會教給我這些嗎?”口吻完全不是在說自己的母親,而是用老爺的口氣說一個下人。到了晚上,下人們得到特許,在院子裏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欄杆上,看到卓瑪也在快樂的人群中間。夜越來越深,星光就在頭頂閃耀。下麵,凡塵中的人們在苦中作樂。這時,他們一定很熱,不像我頂不住背上陣陣襲來的寒氣而不住地戰抖。等回到屋裏,燈已經滅了。火盆裏的木炭幽幽地燃燒。我在火邊烤熱了身子。塔娜已經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麵。我看到她光滑的細細的頸項和牙齒。她的眼睛睜開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閃光,像是兩粒上等寶石。我終於對她充滿了欲望,身子像是被火點著了一樣。我叫了一聲:“塔娜。”唇齒之間都有了一種特別震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