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舌頭(1 / 3)

我在官寨前的廣場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簡單。非常簡單的六子棋。隨手折一段樹枝在地上畫出格子,從地上撿六個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規則簡單明了。當一條直線上你有兩個棋子而對方隻有一個,就算把對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個石子的一方就是輸家。和兩隻螞蟻可以吃掉一隻螞蟻,兩個人可以殺死一個人一樣簡單,卻是一種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間的戰爭吧,我們總是問,他們來了多少人,如果來的人少,我們的人就衝上去,吃掉他們。如果來的人多,就躲起來,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衝上去把對方吃掉。可到我下棋這會兒,這種規則已經沒什麼作用了。罌粟花戰爭的第二階段,麥其家隻用很少一點兵力,靠著先進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風,飛轉著差點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種的那點罌粟也變成了灰燼,升上了天空。

這是又一個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這可能不是一個春天,而是好多個春天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叫人覺得比土司家的銀子還多,那就是時間。好多時候,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我們早上起來,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剛剛播種,就開始盼望收獲。由於我們的領地是那樣寬廣,時間也因此顯得無窮無盡。

是的,寬廣的空間給人時間也無邊無際的感覺。

是的,這樣的空間和時間組合起來,給人的感覺是麥其家的基業將萬世水存,不可動搖。

是的,這一切都遠不那麼真實,遠遠看去,真像浮動在夢境裏的景象。

還是來說這個春天,這個早上,太陽升起來有一陣子了。空氣中充滿了水的芬芳。遠處的雪山,近處被夜露打濕的山林和莊稼,都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都顯得生氣勃勃,無比清新。

好長一段時間了,我都沉迷於學了很久才會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過早飯,就走出官寨大門,迎著亮晃晃的陽光坐在廣場邊的核桃樹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陣剛出來的太陽,然後,才從地上撿起一段樹枝,在潮潤的地上畫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裏想著向汪波土司進攻的激烈場麵,想起罌粟花戰爭裏的日子。下人們忙著他們的事,不斷從我麵前走過,沒人走來說:“少爺,我們下上一盤吧。”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夥。隻要看看他們灰色的,躲躲閃閃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時,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喜歡被派在晚上做事,這樣,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來。也就是說,能不能看到太陽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總是臉也不洗,身上還帶著下人們床鋪上強烈的味道就來到我麵前。小爾依,那個將來的行刑人可不是這樣。他總是早早就起來,吃了東西,坐在他家所在那個小山崗上,看著太陽升起,見我到了廣場上,畫好棋盤,才慢慢從山上下來。

這天的情形卻有些例外。

我畫好了棋盤,兩個小廝都沒有出現。這時,那個銀匠,卓瑪的丈夫認我麵前走過。他已經從我麵前走過去了,又折回來,說:“少爺,我跟你下一盤。”

我把棋子從袋子裏倒出來,說:“你用白色,銀子的顏色,你是銀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沒有占據那個最要衝的中間位置。我一下衝上去,左開右闔,很快就勝了一盤。擺第二盤時,他突然對我說:“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沒有說話。我是主子,她想我是應該的。當然,我不說話並不僅僅因為這個。

他說:“卓瑪沒有對我說過,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夢的時候想你了。”

我沒有表示可否。隻對這家夥說,她是我們主子調教過的女人,叫他對她好,否則主子臉上就不好看了。我對他說:“我以為你們該有孩子了。”

他這才紅著臉,說:“就是她叫我告訴你這個。她說要少爺知道,我們就要有孩子了。”

她為什麼這樣做,我不知道。因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爺的種。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就對銀匠說:“你對卓瑪說,少爺叫她一次生兩個兒子。”

我對銀匠說,要真能那樣,我要給每個孩子五兩銀子,叫他們的父親一人打一個長命鎖,叫門巴喇嘛念了經,掛在他們的小脖子上。銀匠說:“少爺真是一個好人,難怪她那麼想你。”

我說:“你下去吧。”

說話時,小行刑人已經走下山來,站在他身後了。銀匠一起身就撞到了爾依身上。他的臉唰一下就白了。在我們領地上,本來是土司發出指令,行刑人執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隻眼睛,失去了一隻手,或者丟了性命,但人們大多不會把這算在土司賬上,而在心裏裝著對行刑人的仇恨,同時,也就在心裏裝下了對行刑人的恐懼。銀匠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和行刑人呆在一起過,嚇得臉都白了,一雙眼睛惶惶地看著我,分明是問:“我有什麼過錯,你叫行刑人來。”

我覺得這情景很有意思,便對銀匠說:“你害怕了,你為什麼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銀匠嘴上並不服輸:“我不害怕,我又沒有什麼過錯。”

我說:“你是沒有什麼過錯,但你還是害怕了。”

小爾依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用十分平靜的聲音說:“其實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