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新臣民(1 / 3)

讓女土司取得勝利,這就是該幹的,我就幹了。

接著,我又準備幹另一件事情。

開始我就說過,哥哥不該在邊界上建築一個堡壘。麥其家的官寨是一個堡壘,但那是麥其家常常挨打時代修築的,是在沒有機關槍,沒有手榴彈和大炮時代修築的。時代不同了,風水輪流轉,麥其家再不用像過去,老是擔心別人的進攻了。就是身處邊界也不用擔心。現在是輪到別人擔心我們了。我要做的隻是在別人打仗時,插上一手,事先就把勝負的結果確定下來。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這樣做,對我來說並不怎麼費事,隻等女土司的人來了,就給他們的牲口馱上麥子,給機槍手補充一些子彈就行了。形勢好,心情也好,就是一個傻子也會比平常聰明,任何一個動作都成了神來之筆。

好了,還是來幹我想幹的事情吧。

我叫廚娘卓瑪在河邊架起一排五口大鍋。麥子倒進大鍋裏,放一點鹽,再放一點陳年的牛油,大火煮開後,誘人的香氣在晴空下順風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又向饑民們發出了施食的信號。不到半天時間,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饑民又出現了。走到離堡壘不遠的那條小河邊,饑民們就想躺下,好像他們隻要證實香氣是由麥子散發出來的就心滿意足了。還是廚娘桑吉卓瑪揮動著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東西了,站起來吧!”

他們才又站起來,夢遊一樣蹚過河來。

每個人都從卓瑪那裏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湯裏煮熟的麥子。

現在,卓瑪也嚐到一點權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歡這種味道,不然,她不會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舍的勺子放下。這樣美妙的感覺,留在官寨裏當廚娘,永遠也體會不到。隻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對一大群眼巴巴盯著她雙手的饑民,十分氣派地揮動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她中氣十足地不斷叫喊,“吃了這頓還想吃下頓的人,都要去幹活。為我們仁慈而慷慨的少爺幹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麥飯,來為我幹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揮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壘拆掉一麵。

我要把向東的一排房子拆掉。這樣,早晨的太陽剛升起來,她的光芒就會毫無遮擋地照耀我們了。同時,這個建築因為有了一個敞開的院子,也就和整個廣闊的原野連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來的土坯在什麼地方壘一道牆。我沒有同意。那樣做沒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來的景象,在那樣的景象裏,門口什麼地方有一道牆,跟沒有牆都是一樣的。我問他:“你沒有看到未來的景象嗎?”

“我看到了。”他說。

“好吧,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可以用機槍把大群進攻的人在開闊地上殺掉,比如衝鋒的騎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機槍可以輕易把試圖向我們進攻的人殺掉,像殺一群羊一樣。但我想的不是這個。鴉片使麥其土司發了財,有了機槍。鴉片還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這裏麵有個時運的問題。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個四麵封閉的堡壘把自己關在裏麵。隻用了四五天時間,堡壘的一麵沒有了,再也不是堡壘了,而隻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偉的建築了。卓瑪問我還煮不煮飯。我說煮。再煮五天。這五天裏,混飯的饑民把拆下來的土坯和石頭搬走,扔在河裏了。河水把土泡軟,衝走,清澈的河水渾濁了好些天。最後,河裏的土坯都沒有了,隻有石頭還在,露出水麵的閃閃發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濺起浪花,蕩起波浪。是的,河裏有了石頭,更像是一條河了。這天,我對自己說,河水該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河水,就給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在向著原野敞開的院子裏,黑壓壓地站滿參加了拆除工程的饑民。完工後,桑吉卓瑪帶著人把河灘上施食的大鍋也搬回來了。他們離開也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他們不會再來了。結果,他們回去把家裏人都帶來了。饑民站滿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麵,把房子和小河之間的草地都站滿了。我一出現,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們什麼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管家問我怎麼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他們就坐在外麵,散開了,黑壓壓地占據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時,他們就坐著,或者站著,我一出現,他們就跪下去。這時,我真後悔叫人拆了那道牆壁。一天過去了,兩天也快過去了,他們還在外麵,沒有吃過一口東西。餓了,就到河邊喝水。正常情況下,人喝水總是很少的。隻有牛呀馬呀,才一頭紮進水裏,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來,裏麵盡是咣當搖蕩的水聲了才肯罷休。現在,這些人喝起水來就像牛馬一樣。就是在夢中,我也聽到他們被水嗆得大口喘氣的聲音,聽到他們肚子裏咣當咣當的水響。他們並不想驚擾我這個好心人,要不,他們不會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走路。到第三天頭上,有些人走到河邊喝水,一趴下去,就一頭栽在水裏,再也起不來了。栽在齊膝深的淺水裏,就一動也不動了。最多半天功夫,水裏的人就像隻口袋一樣漲滿氣,慢慢從水上漂走了。沒去水邊的人也有死掉的,人們還是把他們抬到河邊,交給流水,送到遠遠的天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