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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五十年來機村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就是盼望什麼或不盼望什麼。

最初,是來到機村的工作隊向人們宣傳,時代變遷了,祖國建設一日千裏,人們應該有很多盼望。他們還一一羅列出這些盼望。有些盼望畫在宣傳畫上,有些盼望寫在文件裏。但不論這些盼望的形式如何,但承諾是一致的:當那些盼望一一實現,人們無憂無慮,生活在一種叫做“共產主義”的天堂。過去的機村人隻知道一種天堂,那是佛經裏說的天堂。佛經的天堂富麗堂皇,金沙鋪地,銀汁為溪,珊瑚為樹,水晶為房,但人除了影子一樣飄來飄去,卻沒有特別的生趣。倒是共產主義天堂的描述更具可愛的煙火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飲食方麵的土豆跟牛肉,機村人倒是吃過好幾代人了,隻是頓數上還嫌稀少罷了。

這天中午,拉加澤裏和公司裏的人吃了飯,坐在門廊上端起一杯啤酒慢慢啜飲,腦子裏卻想到如上這些問題。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麵前的桌子上還放著本縣上地方誌專家寫的書,那個人他認識,是他上中學時的地理老師。老師是自治州政協委員,喜歡看《參考消息》,喜歡講美國法國日本這種國家的事情。這本書是個背了三四架相機的遊客扔在這裏的。有好幾天,那本書就讓風吹著啪啪噠噠地翻過去,又讓風吹著啪啪噠噠地翻回來,卻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也鼓勵公司員工看書,但看的都是技術方麵的書:如何測定土壤成分,鬆毛線蟲病的防治對策,混生與單一林木群落的優劣比較,等等。沒有人看這樣的閑書。拉加澤裏所以看了這本書,是因為風把那本書翻來翻去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作者名字,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對侄兒說,看看那書裏寫了些什麼?他侄兒就坐下來翻看那本書,看了不多一會兒,就發出了誇張的聲音:“嗨,書裏有機村的名字!機村被寫到這書裏了!”

機村會被寫在一本書上,這值得讓一個機村人的聲音變得誇張。

“拿過來我看看!”

侄兒卻把拿書的手背在了身後,說:“現在我曉得你該給我一個什麼職務了!”他侄兒跟他在公司裏幹已經很長時間,早先,小夥子想當副總經理,他沒有吭氣,後來侄兒又自己想了一個什麼主任的名頭,當叔叔的也沒有同意。但小夥子在這個事情上頭一直是非常堅持的。

“我幫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書!總經理秘書!”

拉加澤裏沉下臉,侄兒就把書遞到了他手上。

是的,這本書裏提到了機村,但著重說的是隧道那一頭,那個古歌裏的王國,如今名聲越來越大的風景區。看了這些文字,拉加澤裏想,媽的,要是沒有那個地方,機村這個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樣!仔細想想,機村跟四周山野裏那些長久地深陷於蒙昧時代的村落一樣,沒有確切的記憶。是有一些傳說,但那些傳說,大多也是講山那邊那個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國。機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卻連一點像樣的記憶都沒有留下。他想,要是那個時候的人也像今天這個時代的人盼望這個又盼望那個,並且因此而振奮複又失望的話,應該是有故事會流傳下來的。比如,他拉加澤裏的經曆就已經變成故事在四周的村莊裏流傳了。當他走到鎮子上,人們會在後麵指指點點。

“哦,就是那個發了大財又進了監獄的人。”

“就是那個失去了女醫生的男人!”

“聽說那個女醫生敢用電鑽把人腦袋打開!”

想到這些,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對侄兒說:“那麼,過去的人真的就除了傳宗接代,吃飽肚子,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幹?”

“那還要幹什麼?”

“那就不會有故事流傳下來了。”他差不多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侄兒卻搖頭,說:“這是達瑟問題。”

這是一個機村人自己創造出來,流傳了二十多年的詞:達瑟問題。意思是像過去在樹屋上看書的達瑟想的問題,也是一個泥腿子不該想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對於一個機村人來說,造成的後果必定是:非瘋即傻。

侄兒因此有些憂心忡忡,拉加澤裏丟開書本,說:“我也就是那麼一說罷了。”

這時,達瑟又出現了。

他來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的。索波第一次出現,他就聲稱有賬要算,索波也承認有賬未算,人們則等著看這賬是怎麼個算法。想不到兩個人卻朋友一樣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