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說機村人常常聚會的這個酒吧了。
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還是不好的事物即將出現的時候,都是有前奏的。
馬車與公路與隧道的出現是這樣,水電站、電話、喇叭、輸電線和無線發射塔的出現是這樣,從來沒有做過的生意出現也是這樣。砍樹掙錢的時候,就有了隱隱的傳說,說是栽樹也是可以掙錢的。自己看厭了雪山與峽穀,而且隨著氣候變化,那些雪山消融得越來越厲害的時候,就有傳言說,遠方的人來看一眼這些雪山與被摧殘過的峽穀也可以掙錢,這些傳說一傳就傳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願再等待,一閉眼死去了,更多的人還活著,卻早已把傳言忘在了腦門後邊。不料有一天,城裏人真的帶著望遠鏡、照相機、防曬油、氧氣袋,絡繹不絕地出現在這個與世隔絕了成千上萬年的峽穀中。峽穀有多遠,他們就能走多遠。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就問:“喂,老鄉,村子裏有茶館嗎?”
機村人就搖頭。
“那麼,有酒吧嗎?”
遊客沒有想到機村人會點頭,也不會想到機村真的有一個酒吧。
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現都是必然的,但對機村和機村人來說,在這個時間和與之相關的一切徒然加速,弄得人頭暈目眩的時候,沒有任何前奏,機村這個酒吧就出現了。
至今人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需要一個酒吧。
隻要有酒,坐在家裏的火塘邊或者林邊草地上喝個一醉方休,喝得載歌載舞就可以了,為什麼要一個專門的地方飲酒作樂?如果你問這樣一個問題,不動腦子的機村年輕人會跟你急,意思是為什麼城裏人到山裏來遊山玩水,都需要人預先造好酒吧,機村就不可以自己有個洋氣的地方。有腦子的人的話會不一樣,說,有這麼一個地方麼,機村人空閑了,就可以坐下來,話說當年。
能夠有一個地方坐下來話說當年,每一個過來人都能借著酒興談機村這幾十年的風雲變幻,恩怨情仇。在我看來,其實是機村人努力對自己的心靈與曆史的一種重建。因為在幾十年前,機村這種在大山皺褶中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莊的曆史早已是草灰蛇線,一些隱約而飄忽的碎片般的傳說罷了。一代一代的人並不回首來路。不用回首,是因為曆史沉睡未醒。現在人們需要話說當年,因為機村人這幾十年所經曆的變遷,可能已經超過了過去的一千年。所以,他們需要一個聚首之處,酒精與話題互相催發與激蕩。
當我坐在他們中間,看到黑色的閃光公路從峽穀中飄逸地滑過,看到為了遠方遊客的觀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點過於花哨的村莊建築,我也覺得,鄉親們關於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說道都是成立的。
但那都是酒吧出現後,人們才搜腸索肚挖掘出來這麼些理由。
而它最初的出現,是連它的主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個偶然。雖然,今天,關於這一地區的旅遊指南上,總是登載著這無名酒吧的大幅照片。木頭的牆,木瓦的頂,厚實的木頭地板,木頭的桌子,與硬邦邦的長條靠背椅。在這一片木頭老舊的原色中,是塗著豔麗油漆的粗大柱子與門窗。綠色的柱子,黃色的門窗。好看嗎?旅遊指南上說,這樣的配色在城裏是不可思議的,但是那麼大氣的風景中,也該有那樣不講道理的顛覆性的東西。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鏟掉這些油漆的,有人告訴他這樣的用色是不協調不本樸的,但是旅遊書籍和網站上有更多人喜歡這種不講道理的東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過,酒吧的主人都要拎著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讓已經黯淡的顏色重新煥發出新鮮的光亮。油漆這東西在機村人這裏也是一種新事物。最初,機村人沒有從美觀的角度來認識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給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隻是為了防止蟲蟻。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認為可以把木頭裏的蟲蟻悶死,同時,這黏稠的汁液無孔不入,封死了蟲蟻們再次潛入的縫隙與孔道,讓它們失去了在朽腐的木頭中建立自己王國的可能。於是,這座曾經搖搖欲墜的木頭建築又日趨穩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