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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瑟等死的時候,達瑟山隧道的複線工程開通了。

指揮部就在距機村幾裏地的地方,那其實是一個上千人的鎮子,隻不過這種鎮子迅速建起,又會很快消失罷了。但現在,這個鎮子上應有盡有,在那些巨大的工程機械之間,是略顯低矮的臨時建築。但臨時建築群裏什麼都有,禮堂、整齊的宿舍、餐廳、球場、浴室、超市、網吧、KTV、麻將館、飯館。我回機村的第二天,林軍請我去這個鎮子的飯館吃飯。我沒想到林軍會請我吃飯。但我對他卻有足夠強烈的好奇心。雖然我討厭這些短命的鎮子。這麼多年了,這種鎮子不時在機村附近的什麼地方出現,存在三五年,又迅速消失。出現的時候轟轟烈烈,消失的時候,也有種迫不及待的勁頭,好像所有一切剛剛開始人們就已經深深厭倦。那麼,永遠不動的機村呢?那些離開的人中間,有的甚至會跑到報紙和電視上去,把在這山間小鎮上的短暫生活描述成一種過去的榮光。那時,我就想問,那麼永遠不動的機村呢?當然不會有人回答這樣的問題。時代潮流滾滾向前,如果誰提出這樣的問題,洪流過後,他就會像一條被水流遺棄的魚,獨自待在幹涸的河灘。

但我還是去了。我們在飯館裏落座的時候,那些巨大的工程機械正從完工的隧道複線上撤下來,轟轟作響,威風凜凜排列在鎮子進口處的空地上,把這個空地圍成一個暫時的廣場。在沒有被機械圍出的那一邊,身穿著整齊工裝,頭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工人們正在用角鋼裝配一個寬大的舞台。他們給那個舞台鋪上厚厚的杉木板,又在杉木板上鋪開紅色的地毯,在舞台旁邊,巨大的燈光架正在豎立起來。再過兩天,這裏,要來省裏的官員,報紙和電視記者,更要來很多歌星影星。熱鬧的慶典過後,這個鎮子就消失了。那些臨時建築大部分都可以拆解,裝上卡車,去到另一個需要在大山幽暗的肚子裏開出一個深深洞穴的地方。而這個地方,不出幾年,就被荒草與灌木叢淹沒了。

林軍倒上酒,自己連灌了三杯。

“他們會拆得幹幹淨淨的,以前那些鎮子遷走,還會留下點東西,現在除了無用的水泥地麵,什麼都不會剩下。”他說,“以前他們還留下一些墳墓,現在,他們連墳墓也不留下,都送到城裏的火葬場,燒成骨灰。”

“這樣好,留下墳墓,誰也不會回來探望,慢慢就變成一個亂石堆了。”

“還讓人害怕。”

“是,我們當地人不習慣墳墓。”

“那你看見我父親的墳墓害怕嗎?”

我終於知道他請我喝酒的目的了。我想說,我們這些認識他父親的人不會害怕,但以後不認識他的人,看見的就是一個亂石堆,他們是不是害怕,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沒有開口,我等他說話。

“知道嗎?我父親進博物館了。”

我想糾正他,說那是一個展室,還不是永久性的博物館。但我還是沒有說話。而且,我沒有搖頭,而是點頭。

接下來,我們喝了一陣悶酒。這期間,那些從隧道工地上撇下來的工程機械轟轟然絡繹不絕地開進即將舉行隆重慶功典禮的臨時會場。吊車伸出長臂,把巨大的燈具和音箱吊到鋼架的頂端。這時,林軍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幫我寫個申請,給縣裏。”

“你說。”

“把我爸的墳遷到縣上的烈士陵園。”

我想說駝子支書不是烈士,說出口來卻是:“這個你也會寫啊!”

“你寫得好嘛!”

“好吧,要是你覺得寫得好就行的話。”

“你是說不行嗎?”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我轉移了話題:“聽說上戰場前也要寫申請,哦,就是請戰書!”

“要寫,打越南人的時候,我也寫過,用手指上的血寫。”我讓他提起了往事,使他的眼睛中布滿了迷惘的神情,“可是我不會打仗,跑起來就不會打槍,打槍時就不會跑動!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會打仗。”

我有點討厭自己扮演的這種角色,他的眼光已經讓我因憐惜而心生痛楚了,但我還是一臉漠然地問:“不會打仗?”

“所以,部隊上前線時,我就被留下了,所以,我就早早複員回鄉了。但不是膽小,我就是不會。可這總歸是不光彩的事情吧,好多年來,村子裏人說我膽小,不敢上戰場,我也不說什麼。我寫了血書……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可能我爸爸當紅軍時也不會打仗,不然,他就走完長征了。”他壓低了聲音,說:“他不是被敵人打傷的,他自己沒有把手榴彈扔出去,把自己炸傷了。”

我想自己是機村惟一一個聽到這個說法的人,但我一點都不吃驚,以前,說他是紅軍,我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像,至少是跟想像不太一樣,但是這麼一來,倒是跟他那哀戚怨懟的形象吻合起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自己告訴你的?”

“沒有。他發燒說胡話說出來的,說一次,我們不相信,說了好多次,家裏人都相信了。”

“沒有看不起他?”

“我媽說我們要可憐他。”

“憐憫。”

“我媽也要我的女人可憐我。”

這下,我心中的痛楚與憐憫之情有些難以自抑了,我說:“好,我幫你寫申請,還幫你向縣上領導反映,把你父親搬進烈士陵園。”

林軍又跟我幹了一大杯酒,正因為這個,回村子的時候,他的小卡車衝出公路,陷到了排水溝裏。我們倆趴在車裏休息了一會兒,才把車倒出來,繼續上路。把車從溝裏倒出來的時候,林軍又對我說:“我的事情隻說給你一個人聽過,你不要對別人說。”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說不要寫在你的書裏,但他沒有說。如果他說了,我也是會答應的。但他隻是擦去被撞出來的牙血,又繼續開車上路了。

他又說:“嗨,大家都說,隻有倒黴蛋才會回到村子裏來,有出息的,出去就不再回來了,但你為什麼老是回來?”

“回來看看。”

他顯得遲鈍的目光一下銳利起來:“要是不寫,你就不會常常回來了?”

對這個問題,我無從回答,機村人怎麼看我是一回事,在我生活的城市裏,寫的人差不多也是倒黴蛋的同義詞。但我又該怎樣來解釋這一切。我這次回來,是因為達瑟要死了。但我們遲早也是會死去的。生命無來由地來了,又去了,其意義何在,除了人家教給我們的那些,自己是真的要感到茫然了。

這時,車子已經開到機村,他停下車說:“好了,你就不要為我那些傻話心煩了。”

林軍在自己家院子裏停車時,我已經坐在了拉加澤裏的酒吧。

我說:“後天,工程指揮部要搞竣工典禮了。”

酒吧主人說:“我知道,協拉家的古歌三人組也要到典禮上來演唱,他們家裏已經得到通知了。”

這事也早在村子裏傳開了。都說不得了,現在協拉三兄妹演唱一次的報酬是八萬塊錢。而且,身後還各有一個助理照顧侍候著。這讓村裏能唱兩嗓子的年輕人更是躁動不安了。

複線工程通車典禮那天,整個機村差不多都傾巢出動了,隻有拉加澤裏、索波和達瑟留在村裏。達瑟在屋子裏等待死亡。拉加澤裏、我和索波三個人坐在酒吧那寬大的廊子上,眼望著村莊與原野,聽見音樂聲隨風斷斷續續地從山上會場飄下來,我們三人共飲一壺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飲用的家釀淡酒。這時令已是六月的尾末,沉鬱的綠意讓整個峽穀更顯得幽深漫長。達爾瑪山的主峰,在村子西北方向閃爍著晶瑩的雪光。村莊四周的莊稼地裏,風吹拂著正在拔節抽穗的麥苗,風和光在玩著光與影的遊戲。風用力把麥地變成波浪蕩漾的湖的樣子,然後,陽光降落在上麵,像成群的精靈,輕輕地跳躍在道道浪峰之上。地裏的麥浪就這樣起起伏伏,明明暗暗地晃動在三個男人的麵前。其實,地裏的麥浪早就沒有他們感覺到的那麼美好壯觀了。寬廣的麥浪消失已經有二十年了。當公社改為了鄉,生產大隊又改回到村,連片的地塊又劃出複雜的邊界。這些年,交通情況日漸改善。機村以及周圍的村落都是三百公裏外的省城的反季節蔬菜基地了。在劃成小塊的土地上,番茄正伸展了長長的須蔓攀上木架,要在高處去開花結果。洋白菜低低匍匐在地,怕羞一樣,每一張葉片都不肯打開,而是互相牽扯著緊緊包裹。綠意深重的辣椒,淺淡的是萵苣。生產這些東西,收入是種麥子的好幾倍。但還是有人會種植記憶一樣種上一小塊地的麥子,在一年之中這最美好的季節裏,招搖在這些蔬菜瓜果中間。三個人坐在門廊上遠遠觀望的其實就是這麼一小片麥田,隻是心境把這片麥田無限放大,讓記憶中的麥浪在眼前晃蕩。

淡酒的味道跟水差不了多少,但還頂著酒的名目。喝這樣的酒,能顯示出一種曾經滄海,對酒有沒有酒味都已毫不在乎的勁頭。

“呸,除了水腥味,我的舌頭上就沒有一點酒的味道。”

“舌頭上酒的味道是什麼樣的?”

“就是有好幾十根針同時紮你的舌頭。”

索波抿了一口酒,閉眼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好像也有兩三根。”

三個人都笑了,但笑得都很節製,不抖動身體,不放開聲音,隻是咧開嘴,揚揚眉毛,做出一個笑的樣子來就夠了。

三個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裏嚼著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門廊上看地裏翻沸不已的麥浪。機村傳統的房子沒有這樣的門廊,這個門廊的前身也是個搞典禮時搭建的鋪過紅地毯的臨時舞台。上麵有領導講過話,演員唱過歌跳過舞。有個演員唱著歌從半米高的台子上跳下去,走到觀眾中一邊歌唱一邊握手,除了達爾瑪山隧道指揮部的工人,覺爾郎風景區的幹部,還有幾個機村人也跟那個歌星握了手。那是拉加澤裏從監獄裏出來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頭一年。慶典結束後,他把那個臨時搭建的舞台上的木料和構件都買了下來。他用這些鋼構件和結實的厚木板加寬了這個門廊。使這座倉庫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奇怪而不協調的樣子。加上那些鮮豔油漆刷出來的門窗與柱子,使這座建築有種奇怪的效果,遊客把照片拿回去放在網上,發在雜誌上,這座奇怪的湊合起來的建築變成了有名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