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注定是生死攸關之夜,所有利益與恩怨玩命般糾纏在一起,扯成一個死結,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力量全彙聚於一點,競相角力,隻待某一刻的到來,完成最後一次血淋淋的撕裂……甄伍認為他前半生的所有礪練,都理所當然地成了今晚的鋪墊。他曾為自己的賭局設計了一個又一個絕地反擊,今晚這個無疑是他心中份量最重的一個——今晚過後,要麼一切清零後終結,要麼一切從零開始。
他確信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儀式般整了整T恤的領口,走到書房的窗前。黃昏中,樓下有三個男孩在嘻戲玩鬧。一個原地不動站著,邊笑邊賣力挖著鼻屎。另兩個正瘋瘋傻傻地追打著,十二三歲模樣,卻滿嘴巴與年齡不相稱的粗口。甄伍在心裏給他們起著名,挖鼻屎觀戰的那個應該是啟亮,前麵逃得象條落荒狗的男孩應該是趙鳴,因為小時候甄伍塊頭要比趙鳴大一圈……
直到書房門外再次傳來美鵑叫他吃晚飯的聲音,他拿起了手機,把今晚見麵的時間地點短信發給了裴思格。按照他們事先的約定,裴思格若回複“知道了”,那便是一切順利,可以按計劃赴約,若回複“我們會按時到”,那便代表某環節出錯,但仍舊可以赴約,隻不過須見機行事,若回複“好的”,那就得反過來理解了,實際情況是“壞的”、“糟糕的”,證明對方有詐,得另做打算。
不一會,裴思格回複了,“嗯,見麵說。”
看得甄伍暈頭轉向,心想這女人昏頭了,暗語裏可沒這一條,頓時警覺了起來,忙又給啟亮去了個電話。啟亮也無奈,說還能怎樣,不去又不可能,隻能當心點了,好在地形已摸熟。最後他倆約定7點鍾準時在那印刷廠正門碰頭,甄伍算準了趙鳴就算立即動身,到那至少也是7點半以後了。
裴思格一下午都陪趙鳴呆在浦東,吃完中飯,一行人兩輛車去了王一山浦東的家。他家很奇怪,一進門,裴思格就嗅出這屋子裏住著不止一個女人,但可能沒一個是他老婆。因為空氣中彌漫著“Dior真我純香”,用這種香水的女人,怎麼會穿那件隨意搭於客廳沙發扶手上的“HelloKitty”卡通T恤?況且邊上還有一隻同樣卡通並敞開著的旅行箱,裏麵零亂擺放著一些小女生的用品與飾物,除非她有女兒……
裴思格漫無邊際地揣測著,反正她也無聊。可整個下午,除了他們4男1女之外,這個看上去有點象臨時住所的房間裏就再也沒出現過一個女人。王老板家裏也就雜誌最多了,茶幾下層堆得滿滿的,門類繁多,裴思格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無心地翻著那些不知被多少人翻過的舊雜誌打發時間。
煙缸在客廳的茶幾上,趙鳴和那三個男人頻繁進出於封閉式陽台與客廳之間,卻無一人願意費那二兩力氣將它移到陽台上,他們腦袋湊在一起,聲調高高低低,象是在抽煙閑聊,偶爾又神情緊張地耳語,象在密謀著什麼。
裴思格總覺得自己無一刻逃出趙鳴的視野,即便是他若即若離的餘光。當趙鳴的又一個側臉映入裴思格的眼簾時,她驚異地發現,那張臉,那副神情,竟與第一眼見到的整了容的甄伍有著某些難以描繪的近似之處——應該就是那閃爍於暗處狐疑詭譎的眼神了,若隱若現,背後必定是一條敏感得近乎脆弱的神經。
裴思格自知如今再去捕獵這個男人的細枝末節已無任何意義,過了今晚,她甚至再也不想見到這張麵孔。於是坦然安坐,極力自製著,連上廁所的機會也都全然放棄了,隻為兢兢業業演好這最後一幕。
晚飯他們沒再出去吃,王一山從外麵叫來了外賣。一班人一陣狼吞虎咽,仿佛個個插上了手機快速充電器,隻為補充應急能量。也巧,剛吃完,裴思格就接到了甄伍的短信,她有意將手機壓得很低,平端於麵前,以便所有人頭都有機會看到她亮著的屏幕,即使看不清那上麵的字,至少也可昭示她內心的坦蕩……
被一掃而空的快餐紙盒就那樣橫七豎八地攤在茶幾上,一片狼藉,無人收拾。裴思格想幫忙收拾,卻被王一山客套地攔下,“別去管它,會有人收的。”也不知他說的“人”是誰,在哪裏。
接下去就是看電視。一幹人都坐到了沙發上,不再講話,同看著一檔綜藝節目。屏幕裏樂成了歪瓜,沙發上卻罕有應景的笑,也不換台,異常的肅靜。裴思格不敢抬頭去看幾人的臉,也隻好目不轉睛盯著電視,心亂如麻。
約摸8點鍾光景,趙鳴從沙發裏爆發似的彈立起來,軍令般的一聲喝:“出發!”
王一山二話不說進了臥室,象是去取什麼重要東西。裴思格不敢怠慢,從包裏拿出那板藥遞給趙鳴,自己去飲水機邊為他倒來杯白水。趙鳴將那白水一飲而盡,藥卻塞進了褲袋。
裴思格見狀忙問:“哪能?藥你不吃?”
趙鳴測謊儀般盯在她的臉上,看了足有好幾秒鍾,然後道:“有屁用場,這種藥都是假的,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倒講講看哪次靈過?”
裴思格被他盯得有些心虛,不敢多問,隻暗自納悶,當然不是一次兩次,可為何每次都信,單單今天突然就不信了呢?等稀裏糊塗跟隨一行人出門後,她才暗暗驚道:“不好!”
關鍵時刻,啟亮這個“臨時演員”沒再掉鏈子,準時出現在甄伍的視野中,想必他也了然今晚的意義。緊跟在啟亮身後的是李天能,按照約定,他穿上了甄伍以前最喜歡的一件淡粉色polo衫。看上去還挺合身,隻不過衣擺被莫名其妙地塞進了束腰裏,活脫脫成了甄伍眼中一貫的“巴子”形象。甄伍一臉厭惡地上前拉了一拉,天能笨拙地抬起臂,好半天腦筋才轉過彎來,手忙腳亂地將衣擺全都扯了出來,露出了衛生紙般的褶皺,再怎麼去撫整,也還是餛飩皮一張。甄伍的手裏多了一隻旅行包,也許是不想太顯眼,選了深灰色。
“這包裏是350萬,一分都不少,你和天能先拿進去,我去後門那轉轉,去去就來。”
甄伍繞到了後門所在的弄堂口,想探察一下退路是否暢通。
昏暗的路燈下,一個長得很難看正乘涼的小男孩獨自坐在弄堂口埋頭苦挖鼻屎。甄伍不明白為什麼今天看見的小孩都在挖鼻屎,仿佛如今的小孩都特別愛當街挖鼻屎,全不如他們小時候那般羞澀、那般矜持。
甄伍摸索到弄堂深處,弄堂口那唯一的一盞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也許那裏是路的盡頭,誰知道,反正萬不可朝那個方向逃便是。他找到了那扇門,確信它是虛掩著的,然後原路退出。此刻最好不要被人撞見,否則這個時間,在這種弄堂裏是會被人當作賊骨頭捉住盤問的。當然,小孩子除外。
回到正門,甄伍見院內那盞20支光的燈泡下,搖曳著一雙魑魅魍魎般的身影,心裏冒出一個很應景的詞——“勾當”。今晚有風,也許不知何時,還會有雨。
趙鳴和裴思格到的時候,已經9點過5分了。甄伍和啟亮貓在車間的暗角裏聽到了外麵的響動,豎起了耳朵和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