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了很久,我都一直在回味當時的場景,還無聊的做了一個角色轉換,把自己假想成牛家村的村民或是在斷牆邊忙碌的乘客,尤其是那個不願意相信奇跡的司機。
他們靠人力從空地上運來磚頭和水泥,累得氣喘籲籲,這時候忽然聽見村裏傳來一陣突突聲,心裏一定在想誰家的收音機壞了吧。
突突聲響個不停,所有人都停下手裏的活兒,直起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他們最先看到的是大偉,他帥氣的臉龐上波瀾不驚。
“哈,我就說嘛,”司機搖搖頭,“那堆破銅爛鐵要是修的好我就把手裏這塊磚給生吞了。”
沒等司機歎完氣,牛耿開著拖拉機轉出村長家前門,開到了大路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親眼看見村民們全都露出驚歎的表情。
在他們眼裏,扶著拖拉機方向盤的牛耿不是一個身穿幹癟羽絨服滿臉黑油的鄉下小子,而是騎在威武白馬上的英俊王子,那一刻,我相信村裏所有大齡婦女都重新找到了初戀的感覺。
咳咳,扯遠了扯遠了,回到拖拉機上。
在那之前,我還真不敢相信貌不驚人的牛耿會有如此一雙巧手,各色工具放在他手上就像拿畫筆放在達·芬奇手上,機修不再是一個沾滿汙黑機油的髒活兒,而是一種藝術創作。
“嘿,你小子不賴啊。”我熱切地捶在牛耿的胸口,由衷地讚道。他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讓拖拉機引擎發出力量感十足的突突聲,大偉爬上駕駛座試了試,踩下油門,拖拉機動了起來。
牛耿一臉油汙,手上握著扳手直樂嗬,“我擠奶的時候,那些奶牛可比拖拉機難伺候多了。”
雖然鏽跡斑斑的拖拉機不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但至少跑起來了,而且前進的速度還不慢。村民和乘客們振奮地歡呼起來,老村長抬起手直抹眼睛。司機留在砌了還沒有他的腰那麼高的牆旁邊,看看拿在手裏的磚頭,又抬頭看看向這邊駛過來的拖拉機,暗自慶幸剛才自己發的誓沒人聽見。
有了拖拉機的幫助,砌牆工作的效率提高了五倍不止,所有男乘客跟著來到空地把磚和水泥搬上拖拉機的貨廂,磚頭運到牆邊,所有人又集中力量一起砌牆,前前後後用了沒到兩個小時,一堆嶄新的磚牆就屹立在牛家村的公廁前。
牛耿駕駛拖拉機拖走廢料。村裏的婦女給我們端來山泉水,我覺得我們像是凱旋歸來的英雄,在接受百姓的景仰。
村子裏有一個簡陋的澡堂,我們在裏麵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換好衣服出來,村裏人已經給我們張羅好晚飯了。
我看太陽已經快沉下山頭了,心裏不禁有點急,席間不斷低頭看手表。
“別急,”牛耿坐在我身旁,嘴裏大嚼水煮土豆,“我給村長說了你著急回家看女兒,村長說吃完飯他開車送我們一段,不過隻能送到武漢。”
武漢全天都有去長沙的車,我放寬了心。
“那其他人呢?”我往四周看了一圈。
“我那車啊打火器出了點問題,死火啦,走不了啦,”司機湊過來說,我注意到他手上夾的煙杆是村長抽的那種旱煙,“所以得等到明早公司派人來修,今晚隻能在這裏呆上一晚上。”
我看他分明是想在牛家村混煙抽吧。
倒是牛耿放下土豆,直起脖子,笑道:“嘿,還真死火啦!”
2
跟我們一起搭拖拉機走的,還有大偉,他說他的家就在武漢。
拖拉機在夕陽下出發的時候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帶著她的學生來送我們,兩個牛家村的孩子揮著小手,笨拙的用普通話大聲跟我們道別。
“再現,唔們會想泥們的。”
稚氣未脫的小嗓音,穿透冬天冰冷的空氣傳進我們的耳朵,我全身抖了一下,說不清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我在想,當那兩個孩子的父母從所謂的大城市打工回來,發現自己的孩子學會了幾句普通話,會作何感想。
“村長,停一下。”我跳起來,往前麵的駕駛座喊道,喊了很大聲才蓋過引擎聲。
拖拉機停住了,我拎著手提包跳下拖拉機,來到那兩個村裏的孩子麵前,拿出包裏的兩個毛絨玩具,放在他們手裏。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對他們說什麼,最後隻是摸摸他們的頭,學著狼太灰的神態說:“我還會回來的。”
孩子們被我逗笑了,笑容天真爛漫。我對他們揮揮手,回到貨廂上,拖拉機發出喘息著重新出發。
“修拖拉機的時候我就想,村裏的人為什麼都想著往大城市跑呢?”牛耿頭靠在貨廂兩邊的鐵欄上,眼瞳裏映著傍晚薔薇色的天空,“老板,你說家鄉的天空那麼藍,空氣那麼好,沒有霧霾,沒有毒牛奶,人們為什麼都不留下來建設家鄉呢?村長告訴我,現在地都荒了不少,一些男人回來探親,好些孩子們都不認識他們。”
牛耿拋給我一個現代社會學家都講不透徹的問題,沒來由的令我想到《史記》裏麵的一句話,我說了出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啊!”
“啥,啥,啥,你說的都是啥?”牛耿別過頭,費解地問,“啥雞雞當當的?”
坐在貨箱尾的大偉笑出了聲。
“具體的說,就是哪兒有錢,人往哪兒跑,”我在牛耿身邊坐下來,“大城市機會多,錢多,人們當然願意進城,不然在鄉下守著那一畝三分的守一輩子?”
“我還是不太懂,”牛耿嘟囔道,“就算人們在城裏掙了大錢也不見他們回家鄉。”
“那是城裏的好日子過慣了,誰還回去過苦日子,”牛家村一劫後,我對牛耿有耐心得多了,“你當初為啥不留在鄉下,而是要跑到廣州去打工?”
“我當初那是要證明給我爹看,證明我能幹大事兒!”牛耿直起腰說。
“得了吧你,你看你幹了什麼大事?”我善意地笑道。
我和牛耿都沒注意到,坐在另一旁的大偉這時目光低落,淺褐色的眼睛裏一片黯然。
牛耿跟我杠上了,“我在大城市裏可是學了一身本事的。”
“嗯,這倒是,”我點頭表示認同,“你修拖拉機的手藝就棒極了。”
“哈哈哈。”牛耿笑得兩隻小眼睛眯成兩條線。
或許是太陽照了一整天的緣故,空氣不再冷得刺骨。暮色的帷幕從天上緩緩下落,好似有人存心要遮住大地上的一場舞台劇。拖拉機拖著我們走過茶樹田,走過薄霧繚繞的楊樹林,走過寂寥無人的荒野,有短短的一會兒,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沒見過外麵世界的鄉下青年,懷著憧憬忐忑的心情,走向一道未知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