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癆病發作,在一個下著冷雨的深秋的夜晚,吐了幾口血,丟下妻兒撒手人寰。山林的母親是一個腦子裏抱著老思想的村婦,對於男人必須忠貞如一,即使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也休想改變她的想法。
現在山林的母親成了一個瞎子。那是十八年前的事,父親死後兩年。母親難以從喪夫的悲痛中自拔,整日以淚洗麵,直至把眼睛哭瞎,把淚腺哭幹。悲痛還沒有停止。悲痛是無止息的,直至現在山林已經三十歲,當時的少婦已經形容枯槁,成了老婦,她的悲痛依然沒有被歲月洗盡。逢人便說自己的丈夫是如何的好,兩人的感情是如何的深。其實在她的父母、公公婆婆相繼過世之後,很少再有人想起她的丈夫。人們對那個已故男人的認識逐漸被山林母親的敘述洗刷,隻留下勤勞、善良、真誠等等集各種優異品質的一麵。連鄉鄰都是如此,更別說山林,在山林心目中,父親給他留下的兩樣東西:對父親被漱洗的記憶和家徒四壁。
三十歲的山林還過著單身生活,讓母親格外擔心。這幾年來,山林的母親蒼老得更快,正是因為一方麵對丈夫的思念沒有淡化,另一方麵擔心兒子的下半輩子。
在山林二十五歲那年,隔壁村有個叫****蓉的女孩子喜歡山林。那女孩不十分白,長得也不十分美。無論穿著,還是言行舉止,都給山林一種樸素、真摯的感覺。山林每見到她,都如同在春天,迎著清涼的晨風,沁人心脾。
在一個夕陽斜照的傍晚,山林牽著****蓉的手。那是他和女孩最親近的一次。他感覺到女孩的手和他們大男人的完全不一樣,柔軟無骨,捏著它,全不像捏著有形的手,倒像捏著無形,但對人生意義重大的通往幸福的夢想。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其中許多,山林因為緊張、激動,說過沒多久就忘了。不過有些重要的,即使過去很久,也一直留在他的腦子裏。比如他記得自己做了一個避開夕陽的動作,因為夕陽將他照得臉紅,他側過的角度恰好能看見****蓉健康的膚色。所見、所感,以及兩個人的交流使他心動難忍,於是他忍不住說:“嫁給我吧,我會保護和照顧你一輩子的。”
****蓉了解山林的人格,確信他會實現自己的承諾。不過終身大事可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於是她的臉立刻憋得比山林還要紅,掙脫山林的手說:“這事,我得去問父母。”
在這窮鄉僻壤,所有的婚姻幾乎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幾天沒有****蓉的消息,山林把心裏的焦慮對瞎眼的母親說了。母親給兒子出主意,說是要請個媒人這事才成。誰知道,媒人也是見機行事的行當。誰都知道山林家裏家徒四壁的慘狀,多愁善感的瞎眼老母親又是累贅。竟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他說媒。即使受了這樣的打擊,第一次對愛情充滿憧憬的山林絕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他上宋家的門,自己為自己說媒。山林可以肯定****蓉的樸素絕不是遺傳自父親,那個名叫宋橋的男人有著看到深處的遠見。他對山林說:“我相信你對我女兒好,心裏想保護和照顧她一輩子,但是憑什麼呢?憑瓦房一間、家徒四壁,和一個瞎眼的老母親嗎?”
山林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是明說不願意,山林隻會更難堪。兩家住得不遠,抬頭不見低頭見,真要說得絕了,以後見了麵也尷尬。山林轉身要走,但是不甘心,對宋橋說:“我想聽聽平蓉的想法,她親口說,我就死心了。”
宋橋朝屋裏喊:“小蓉,你告訴他。”
“山林哥,我們倆不合適。”****蓉的聲音梗咽,但畢竟是她親口說的。別人模仿不來,也沒有必要模仿。山林這樣的人,是不會輕易去恨一個人的。他不恨****蓉,也不恨宋橋。要恨就恨貧窮,不過恨也沒用,他要是有辦法擺脫貧窮,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落魄了。半年後,****蓉嫁給他們村的一個木匠,木匠的父親是個泥瓦匠,他們都是一整年都拋在城裏的農名工。雖然人不能在身邊照顧,但是每個月都有錢從城裏寄回來。自從女兒嫁給了木匠,宋橋總是眉開眼笑,逢人便說女婿能掙錢,還告訴他們過年前自己家裏的兩間瓦房要修一修,當然也是女婿出的錢,錢的來處正是他炫耀的資本。
經曆了這場空洞的愛情,他喪失了談感情的勇氣。錢和感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事物,但許多時候,沒有錢也就等於失去了構築感情的基礎。整整五年,他的生活裏不再涉及任何有關感情的人和事,生活單調到下地、回家,兩點一線。山林瞎眼的母親不能用眼睛看,自能憑心去感受。兒子早已過了婚娶的年紀,若不是她這個瞎眼的老太婆拖累,兒子去城裏打工,隨便做些木匠、泥瓦匠的活,掙得錢把漏雨的瓦房翻新,娶個老婆生兒育女,生活雖不富裕,但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