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同誌：
關於大學理念，這是一個西方的名詞，我國關注此問題，並使用這個概念，是上個世紀90年代的事。
西方哲學有一基本範疇：Idea，可譯作觀念、理念、相。古希臘哲學家PLato認為任何事物背後都有一個“Idea”，這才是根本。
中國古代傳統教育也有類似“Idea”的詞，如《四書》中的《大學》一開始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講“大學之道”，這個“道”就是“綱領”。“道”、“綱領”則是古代大學（15歲入大學，古音“大”為“太”，宋代改讀“大”）的理念。因此不能認為隻有西方才有教育理念、中國沒有。
上個世紀90年代初在我國有兩個詞不敢用，一個是“人文”，再一個是“理念”，錯誤地認為它們是西方的東西。1995年我為大學生寫《中華人文精神》小書的時候，就有人說不要用“人文”一詞作為書名，說這是西方的詞，我反駁說，我國《周易》中就有“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名言，為什麼說“人文”是西方移植過來的詞？後來這個問題解決了。還有“理念”在使用上也很謹慎，現在也解決了。
上個世紀末本世紀初，許多著名大學的黨委書記和校長都談“大學理念”。2000年清華大學校長王大中提出清華要樹立“以人為本”的教育理念。我很讚成他的看法，我在《關於教育人文觀的思索》一文中對高等教育的“以人為本”做了發揮（此文最初在哪裏發表，我忘記了，有些地方轉載，國防大學的一本論文集中就收有，我複印寄你，供參考）。
有些著名大學開展教育觀念的討論。2002年武漢大學召開海峽兩岸大學關於大學理念與通識教育的討論，有一定深度。
研究大學理念，需要參考《李嵐清教育訪談錄》。去年冬季我得知此書出版，買了一本，隻想了解一下嵐清同誌主持國家文教工作時的情況，越讀越有興趣。例如，什麼是素質教育的核心？他在訪談錄中說，“素質教育是促進學生全麵發展的教育。全麵發展，這是黨的教育方針的核心部分”，“全麵發展不等於平均的全麵發展，而是和諧的全麵發展”，“應普遍提高大學生的人文素養”、“把思想政治工作與人文素質教育、社團活動、課餘生活結合起來”，等等。這些都有深刻的教育哲學。
除嵐清同誌著作外，華中科技大學主辦的《高等教育研究》學術性強，有一些文章是討論大學理念的，可參考。北師大、北大教育評論都可參考。
教育部派專家組到西大檢查評估教學工作，向校領導提出大學理念問題，這很好。對於辦學者來說，每天如果隻是忙於具體的事，就事論事，那是提不高的，需要從教育哲學的高度來研討治校理念。這不能臨時抱佛腳，平時應有積累。西北大學治校理念的最主要點應當是什麼？這是值得學習和研究的問題。
陝西省辦的綜合性大學應當有怎樣的治校理念？需要花時間來學習研究。應當承認，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有些落後了，有些兄弟學校已形成自己的治校理念（當然是在黨的教育方針的指導下結合實際而形成的），而我們剛剛重視這個問題，反正有先有後，現在認識到治校理念的重要性，群策群力，是可以歸納出若幹點的。
我沒有專門研究西大治校理念問題，我隻是覺得，西大是一所有曆史有特色的綜合性大學，有條件認真落實黨的教育方針，實施促進學生全麵發展的教育。我在主持西大工作時，認識到對大學生來說，藝術教育十分重要，在經費很困難的條件下，成立了藝術係。後來越來越萎縮。這就是一個教育理念問題。不久前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校長雪莉?蒂爾曼來華訪問，她說：“普林斯頓放棄了商學院和法學院這兩個在大學裏幾乎是最賺錢的學院，決定大力發展一個看起來最不賺錢的專業――藝術係……這些藝術課程的設置與就業沒有任何關係，純粹出於滿足學生的需要。這些看起來似乎無用的課程相當重要。因為這種修養會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而就業隻是暫時的。”這可以說是又一種大學理念。
西大是在古長安，關於西大的治校理念不能離開這個特色，應當成為用優秀古文化教育學生（全校學生）和古文化中某些部分研究最精深的大學。現在有沒有條件這麼做？有。問題是做不做。關於這一點我可以做出許多論證，但限於時間，我隻能寫這麼幾句。
西大是在陝西，這裏的地質結構和自然地理及人文地理頗有特色，而地質係又是一個有創造性和特色的學科群，因此關於西大的治校理念中應包含將地質學建設成為全國最好的學科群，同時帶動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發展。
西大是我國西部的重鎮，在開發西部的偉大曆史性工程中應當提供智力資源（人才與學科成果）。經濟管理、化工、化學、物理學都可以放在這一項中。
抓重點，如曆史文化，抓四件即可：1.提升考古學的研究和教育水平；2.在全校開出中華古文化的公共選修課；3.擴大曆史博物館；4.加強研究唐文學。
我想，在西大，我們應當十分重視“人文”這一環。對“人文”有不同的看法，那是可以的，但在治校理念上不能忽略，而且要支持“人文”這一塊，發揮他們的創造性。
不能再寫了。就此打住。祝好
張豈之
2004.12.1
附：我理解的人文教育觀
張豈之
我想通過我國高等教育的走向來說明自己的一些論點。論述的主題是關於大學的文科教育，特別是文學、史學、哲學以及語言和藝術學科，即簡稱為人文教育問題，確切地說就是關於教育的人文觀。
一、大學與綜合素質教育
中外關於“大學”的定義可以舉出很多，例如：“大學有大師之謂也”；“大學是探索高深學問的場所”；“大學是學者們（教師和學生）合作研討學術的場所”等等。但當我們進行深層思考，從21世紀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來認識，就會發現以上的定義都有不足之處。中國的高等教育不能脫離中國這個主體。眾所周知，我國是一個發展中的大國，曆經挫折磨難，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進入改革開放的曆史時期，經過20多年的奮鬥，在各個方麵都取得了很大成績，將在21世紀中葉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這個任務極其艱巨，人們將存在的困難和問題加以歸納，便形成這樣的看法：需要以全國的力量在兩個“素質”上做積極的、堅忍不拔的提高工作，即國民素質和環境素質。
針對我國的具體情況，1999年6月中共中央召開了第四次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並發布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教育改革全麵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什麼是“全麵推進”？第一，對我國的教育方針應有全麵的理解，德、智、體、美是一個整體，缺一不可，這叫做人的全麵發展。第二，將素質教育貫徹於幼兒教育、基礎教育、高等教育等各級各類教育中，當然其內容和側重點有所不同。
大學是推行素質教育，即與專業教育相結合的素質教育的場所。這是一個新提法，是我國教育觀念、教育理論上的創新發展。21世紀上半葉的教育離不開這個總方針。對於《決定》的精神，周遠清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他的認識，請允許我摘引幾句：
“素質是在先天生理基礎上，經過後天教育和社會環境的影響，由知識內化而形成的相對穩定的心理品質……知識、能力、素質三者是素質教育中的三個要素，並且是相輔相成的……高等教育在人才培養的問題上，從重傳授知識到重視能力直至注重提高素質，經曆了一個較長的曆史過程……正確處理好知識能力與素質的關係，促進三者的協調發展，是素質教育思想的關鍵所在……高等教育是培養專門人才的專業教育。在高等教育領域倡導素質教育的思想……應將素質教育滲透到專業教育中，貫穿於人才培養的全過程。”我讚同上述觀點。不過，如果對高等教育直接作這樣的界定：高等教育的任務是培養優秀綜合素質的人才，也是恰當的。因為專業教育與科學（專業）素質教育具有相同的內容。除此以外，還有思想、道德、心理、身體、文化素質教育等方麵。注意各種素質教育之間的協調發展、相互滲透，這樣才能達到培養德、智、體、美全麵發展的高級專門人才的要求。
問題是：大學的人文社會科學，即簡稱為“文科”的學科和專業，在綜合素質教育中占有什麼地位？這是僅從課程設置來看，在大學進行政治理論和道德品質教育，這屬於思想、道德素質教育的範疇，無疑是“文科”的門類。近些年來在大學開展的文化素質教育，受到理工科大學生的普遍歡迎，其中文學、史學、哲學、藝術類的課程占有一定的比例，以培養學生讀、寫和邏輯思維的能力，以及如何在做人上下工夫，成為綜合素質教育的基礎和切入口。在身體、心理素質教育中，文科也占有重要的地位。至於科學（專業）素質教育，如果沒有文科，往往難以全麵、深入地開展。因此一些理工科大學根據自身的具體情況，規模不等地設立或適當改進原有文科的教學機構，開拓文科方麵的課程，這已經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由此可以得出這樣的論斷：文科教育是大學推行綜合素質教育的基礎、引導和保證。
關於人的綜合素質的集中表現，有的學人不久前發表論文說：“創新意識和創新能力是人的綜合素質的集中表現。”在我看來，如果用另一種表述：人們對於人生價值和理想的認識與實踐，才是人們綜合素質的集中體現，這樣也許涵蓋麵會更加寬廣些。
將綜合素質引進教育理論和實踐，很自然地會引導出“以人為本”的辦學方針。這正如清華大學王大中院士所說：“清華大學的實踐告訴我們，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不改革不行；要搞教育改革，不轉變觀念不行；轉變觀念，不僅涉及關於教育目的、內容、方法等，而且還涉及辦學的方針和模式。清華大學在規劃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時，提出了‘以人為本’的辦學方針和‘綜合性、研究性、開放式’的辦學模式。”這裏所說的“以人為本”，我的理解就是把人文精神引進教育，以培養高素質人才為大學教育的目標。建設一流大學如此，各級各類大學也不能離開這個方針。這是我國在21世紀關於大學教育觀念的新發展。
二、科技、經濟與人文社會科學的聯係與滲透――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結合
關於科學技術、特別是高科技的重要性，毋需論證，大學在這方麵應當有深刻的理解。值得教育家們和科學家們思考的是，如果科技與人文社會科學的聯係、滲透不夠，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這種看法已成為世界科學界的共識：科學技術的發展如果沒有相應的“高思維”的引導，它們有可能對社會造成危害。美國未來學家約翰?奈斯比特在《高科技?高思維》一書中也宣傳了這個觀點。
在我國，由國家領導人結合高科技發展趨向，從更加廣闊的世界科學發展的背景及時地提出科學技術必須和人文倫理相聯係，這是十分重要的。
無數的事例證明，隻有科技的發展而沒有人文社會科學與之滲透和配合，科技在一定條件下可能危害人類和社會，因此科技不是萬能的。同樣，人類社會的發展必須要有生產力，即經濟的發展，但如果這一發展不和人文社會科學相滲透，也有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如果說古人尚能感受到人與自然二者間存在著倫理和相互愛護的關係，即相互協調的關係，為什麼今天人們竟會忘記古代的一些真理，以至受到自然的嚴重懲罰呢？這是緣於科學技術和經濟與人文社會科學的割裂，這值得很好地吸取教訓，使我們在解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係時變得聰明起來。
大學應當承擔這樣的任務：在科學技術、經濟與人文社會科學的聯係與協調發展方麵作出重要貢獻，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要有新的創造。反過來看，如果大學不能提出和試著解決時代的尖端問題，仍然墨守成規，否認文科的深層意義和作用，那就會失去在教育和科學上應有的地位。總之，大學應當是時代精神的折光鏡，是先進文化的研究者和傳播者，是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的統一體。
關於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的關係，這裏想多說幾句。在西方曾經出現過人文主義思潮，它們是特定曆史條件下的產物，而且具有特殊的含義。例如，15世紀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潮，其內容是恢複和發展希臘古文明的人文精神，促使人們從中世紀神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美國產生了新人文主義，這是由於資本主義生產力的迅速發展，使得社會的物質和精神力量失衡，社會出現了過分追求物質的價值趨向，於是明智之士提出用人文思想來挽救社會危機。到20世紀40年代中葉，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歐美的許多思想家和教育家們反思：為什麼新的科學技術被扭曲、轉化成德、意、日法西斯的武器，用來發動侵略戰爭和殘害無辜的平民？人們得出結論：隻有科學技術是不夠的，還必須有體現正確價值趨向的人文主義作為科學技術的依托，這樣，科學技術才能成為人民的福音，而不致變成殘害人類的毒物。由此，從20世紀50年代起，歐美許多大學都在試驗如何開展人文教育，並使之在課程設置和教學實踐中體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