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當黃泥灣所有人家的秧苗綠油油一片的時候,春雨還沒等到訂購的新稻種。小滿栽秧三五家,芒種栽秧普天下,夏至栽秧分晝夜。農時豈可耽擱?爹沉不住氣了,吼他,再等一天,如果還不到,就用老稻種。春雨實在無話可說,垂著眼皮,低著頭出去了。

天空飄下來淅淅瀝瀝的雨絲,不經意間在頭發上彙聚成滴,順發梢滾下來,濺了春雨滿臉,春雨也懶得擦一把。他急火火地趕到鄉種子站,無論如何要討個確切說法。誰知剛一進門,人家就大喊,春雨,你訂的特優559號稻種到貨了。春雨停下腳步,猛地跺了一下腳,旋即三五步躥了過去。稻種在哪裏?稻種在哪裏?春雨急不可耐地問。

冒雨背回十多斤新稻種,春雨一股腦全泡上了。稻種是好稻種,粒大飽滿,不幾天就幾乎全部出芽了。爹早就平整了一塊水田,澆好調稀的糞水,幫春雨把發了芽的稻種撒了上去。

春雨高中畢業,村裏選他家為科技示範戶,他還到縣裏參加過半個月的學習呢。他知道,新稻種和祖祖輩輩延續下來的老稻種不同,不僅單株栽培,而且間距要大。春雨家不到三畝田,根本栽不了這麼多秧。爹當初就勸他不要將稻種泡完,春雨不聽,春雨說,俺家用不完,還有那麼多親戚鄰居,誰家不能用?

村裏人三三兩兩興致勃勃地來看春雨家的秧苗,也是綠油油的一片,看不出特別的模樣。春雨笑嘻嘻地給他們遞煙卷,幫他們點上火,告訴他們,新稻種畝產高200多斤呢,俺家用不完,誰要誰來拔呀。他們吸著春雨點的煙,沒人敢接腔,又三三兩兩訕訕地走開了。事後有人告訴春雨的爹,俺不是不相信春雨,俺不相信新稻種。春雨的爹嘴上沒話,心裏早嘀咕開了,你以為俺就相信新稻種?如果春雨不是俺兒子,又是啥雞巴農業技術推廣員,俺會讓他瞎逞能?

春雨逢人就說他的新稻種,說得天花亂墜,說得口幹舌燥,說得大家見他都想躲得遠遠的,就是沒人願意用他家的秧。後來他二娘看不下去了。二娘在農業學大寨的年代,是村裏鐵姑娘隊的隊長,挑土填河,挑斷了幾根桑木扁擔。二娘年紀大了,脾氣卻未改。春雨到她家串門,提到新稻種,二叔畏畏縮縮假裝沒聽見,他還害怕二娘瞎應承,將她掩在身後。誰知二娘一把推開二叔,大大咧咧地說,春雨,別人不信你,俺信你,你栽不完的秧歸俺啦。

人家的秧都栽上好幾天了,春雨家和二娘家才栽上了新稻種育的秧。人家都是多株栽植,間距又小,栽不了幾天,秧一活泛過來,就一派鬱鬱蔥蔥景象。特別是一場大雨過後,人家的秧發棵很快,仿佛黃毛丫頭長成青春少女,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可他兩家的秧晚栽了幾天,田裏稀稀拉拉的秧一株一株孤立著,就像一個一個可憐的孤兒立了一地,雖經過一場大雨的滋潤,仍然一副發育不良的黃毛丫頭相,讓人看了心酸。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二娘家的秧長勢不好,村裏說啥話的都有。二叔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揍死她的心都有,畢竟半輩子沒在二娘麵前伸直過腰,不敢說硬話,隻好不幹不淨地指桑罵槐。二叔踢飛一群雞,惡狠狠罵,還想吃稻穀?打不下糧食,敲碎你的骨頭。二叔踢跑一頭豬,也罵,不好好吃潲,還想吃飯?打不下糧食,糠都吃不到嘴。

二娘恨得咬碎銀牙,一口氣憋在心裏出不來。她一日三次去看秧田,秧苗仿佛被神仙施了定身術,沒有一點長大的跡象。窩了幾天火,二娘終於繃不住了。你春雨不讓我吃飯,我也不讓你吃飯。二娘恨恨地想。

二娘提一把鋤頭闖進春雨家的廚房,春雨娘正在煮飯。正要搭腔,不想二娘早將鋤頭高高舉起來,對準沸騰的飯鍋,嘭的一聲砸了下去,轉身就走。鍋被砸碎了,一鍋稀飯湧進鍋灶裏,澆滅了火,煙塵和蒸汽摻和著騰空而起,籠罩著嚇呆了的春雨娘。過了好一會兒,春雨娘才大哭起來。

在黃泥灣,砸鍋是一種報複和侮辱的極端形式。砸了人家的鍋,自己揚眉吐氣了,人家就隻有顏麵掃地、灰頭土臉了。不到萬不得已,人們不會出此下策。

春雨眼角噙著淚花,勸慰著傷心欲絕的娘,攔阻了火冒三丈的爹。春雨輕輕地說,都看著,二娘總有後悔的那天。

還真讓春雨說中了。幾番雨水澆灌,幾經豔陽高照,春雨家和二娘家的秧開始瘋長起來,長勢比大家的秧何止好了一倍兩倍。到了秋季,兩家都增產600多斤稻穀。

二娘既高興又羞愧,不好意思直接向春雨認錯,悄悄買了一口上好的鋼精鍋,趁春雨家廚房沒人,悄悄丟在了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