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老師把每個人和每個地方用故事串起來,拔出你的根給你看。
銀老師進屋背了兩把四胡,一大一小,取下輕輕靠牆上,轉過身笑。他兩臂不直,拳微握,這是一個農民謙恭的體態語言。路上,黃斯欽介紹,他是哲裏木盟的民間藝術家。
坐下,銀老師笑眯眯看大夥,紅寬臉膛,有點淺麻子,五十多歲。人說:“銀老師的樂器是自己做的。”
他伸左手食指:“木匠。”
食指上方少一截,斧子要不電鋸弄的。
東道主介紹在座的人,電視台的,什麼什麼的,銀老師回應“嗻——”,聲音輕,朝裏吸氣,這也是東部蒙古人表達謙恭的語態。
“拉一首作品吧。”人說。
銀老師從布袋子取出小四胡,眉毛抬抗皺紋,仰麵想。實際不用想,曲子多了,這是客氣。
四胡音色飄蕩,喧鬧佻巧,不能說它音色不純淨。多弦的音色適合再現東蒙風情,我是說廟會啊、喇嘛啊,燒酒綢緞羅列,皮襖馬糞串味,四處浮動喜洋洋的麵孔。四胡是蒙古說書的伴奏樂器,其調不悲。銀老師邊拉邊唱,用“煙嗓”。和邁克·鮑頓的煙嗓不一樣,和單田芳的煙嗓也不同,他宗師東部偉大的說唱藝術家孫良。孫良是內蒙廣播藝術團的前輩,已去世。他在哲裏木盟、興安盟家喻戶曉。銀老師唱:
老哈河的岸上,馬兒拖著閑韁,
性情溫柔的諾恩吉婭,嫁到遙遠的地方。
海清河的岸上,馬兒抬頭張望,
性情賢淑的諾恩吉婭,嫁到遙遠的地方。
諾恩吉婭是敖漢旗人,大戶之女,靜雅嗜讀,嫁給翁牛特旗一個富戶,生病早歿。一匹伴嫁的黃驃馬跑回故裏,不歸群,每天在老哈河邊徜徉。最早,這首歌由馬倌唱開。
駕長轅子車,走也走不到的故鄉,
黃翅膀金雀,飛也飛不到的故鄉。
套大輪子車,趕也趕不到的故鄉,
藍翅膀孔雀,落也落不到的故鄉。
就歌詞(準確說,叫本事)而言,嫁了死了,是悲情。而歌經一代一代的傳唱,趨於美,而脫離悲。銀老師行腔吐字著力雕琢,一心造成戲劇性氣氛。他胸腔做出的聲音有點扁,剛好和四胡的嘈鬧對應。民間藝人都擅用大小嗓。銀老師小嗓(假聲)嘶啞,像吸煙造成肺不張的喘息,呼吸醫學叫“濕羅音”,而他不吸煙,這是上輩子傳下來的技藝。你想像,冬夜熱炕頭的背後,玻璃織染霜花,一屋子男女聽藝人演唱。瓷碗紅茶、荷包飄帶,牆上花花綠綠的年畫,全是演出的場景,琴歌盤旋飄蕩。東部說唱長於描摹風物,刻畫人情。唱段由四胡一弓子一弓子拉出來,每句話都餘音嫋嫋。
“武裝其日格(軍隊)哈夏(向哪裏)耶波路(走)浩(尾音)……”
銀老師唱到高音,像以三根手指拈一朵小花給人看,聲息漸絕,四胡接續把此音拉全。大嗓(本嗓)用於念白、議論、鋪墊背景和再現人物對話。說和唱,像四胡的雙高音弦和雙低音弦一樣,調和歡心悲情、廝殺靜思、馬與人、合與分,繁花蕭條,盡現弓弦。
銀老師大四胡的琴筒是紫檀木,琴杆烏木;小四胡黃花梨木,裝嵌骨頭雕花。他拎琴的時候,看它左左右右,像剛做出來。他看人是看觀眾。對藝術家來說,全世界的人都是觀眾。我們降生到世界為聽四胡,他降生為拉四胡。至於唱過聽過,人各自去幹什麼,就不去管了。銀老師說,他七八歲的時候,聽說唱入迷。父親說,你不要打鬧、不要亂跑。銀老師說,如果讓我不打鬧不亂跑,惟一的辦法是學四胡。銀老師八歲起追隨說唱藝人遊走四方,拜師偷藝。他看別人做四胡,一遍就學會了這門手藝。
他伸掌摩娑半麵臉龐,拉直嘴唇咽唾沫,一如割莊稼、圈羊的農民。這樣的人在甘旗卡、伊胡塔、大欽他拉一帶隨處可見。他演唱時分,臉上放光,有飲酒之相,微醺陶然。別人說話,他木然。可能沒聽,也可能聽不懂。輪到他,就說:“琴這個東西,你對它什麼樣,它就對你什麼樣。”
他一直在心裏跟自己說話,沒加入別人的話語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