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十一年(1861),舊曆正月初一,度盡劫波的京城,喧響著爆竹煙花,家家門上掛燈籠、貼春聯;大街小巷車來人往,趕廟會,逛廠甸的,走親串友拜年的,又恢複了昔日的喧鬧。
禁宮之內舉行元旦朝賀大典,太和殿前置黃案,辰時,親王、貝勒、貝子、群臣以及外藩王子、貢使鹹列班次,鼓樂聲中,個個依次按品級高低向皇上行三跪九叩禮,甚為隆重。
朝賀畢,馮誌沂走出東華門,看到禁宮內外虛有其表的景氣時,別有一種滋味在心頭。詩有《元日口號》:
爆竹喧初定,風來已覺春。
輕雲烘暖日,殘雪潤芳塵。
廛市人聲好,街衢物色新。
東華退朝路,天仗幾時陳?
春節過後,數次與滯留京師的朝鮮貢使徐漢山、趙蘭西、申琴泉、趙秋潭等飲酒唱和,所作詩賦中,頻發桑榆景迫之歎。
三月,出任廬州知府的簡書終於下達。
自注官至正式任命,差不多淹滯三年之久,他手捧簡書,沉吟道:“感時難抑飛揚氣,報國空慚老大身”。
同僚許宗衡(字海秋)的家也剛剛遷到下斜街。友人黃翔雲祝賀“雙喜臨門”,自己卻認為處於“兩難”的境地,彼此雖然挨得近了,可是又將很快分離。
清代典製,凡四品以上的京卿出任地方官,需由部院堂官引見皇帝。
四月初,他隨刑部和吏部的大臣,去熱河行在。出城北上,路經古北口、灤陽、青石嶺等地,隻見關隘殘破,戍卒呆惰、山路揚塵,枯樹搖風,滿目蕭索之象。
到了熱河,這裏的情景更令人震驚,隨皇帝躲來山莊的宗室、寵臣依舊驕奢淫逸,過著花天酒地的糜爛生活,他痛心的以詩記雲:
崇墉環帝京,一隅新版築。
人言庚申秋,豺豕所搪突。
問誰秉國成,謂彼莫予毒。
黎庶猶痛心,將軍但皤腹。
魏尚今不存,安論頗與牧?
——《出都書所見》之二
繼而,又寫下《對食戲作》的詩:
早服先師言,未敢恥惡食。
奈此盤中饗,蟲臂雜蠅翼。
未遑辨臭味,觸眼氣先塞。
始信古人言,加餐須努力。
所見所聞,如同吃了蒼蠅似的令人惡心。沒辦法,暫先還得咽下這口憤懣之氣。
這次的引見,他放膽奏陳了如何靖亂的“忠謀”,似乎得到君主的“溫諭”,謝恩畢,返回灤陽行館的路上,頗有些春風得意的快感,詩曰:
塞外歸來始覺春,村村榆柳各鮮新。
亂山合遝似無路,平野蒼茫微有人。
久羨田廬容懶拙,尚思談笑靖風塵。
至尊日夜憂黔首,花石何勞采獻頻。
——《灤陽歸途作》
實際上,詩中的那位“日夜憂黔首”的皇帝,已經病入膏肓,剛詔告了天下,推後回鑾日期,正在“靜攝”保養身體。
據《清實錄》記載,這度時期的鹹豐帝咳喘不止,“時有紅痰”。心身疲悴的主子與侍側的大臣們說:“朕聞各處捐,有捐借貸,捐炮船、捐畝、捐糧米、捐堤工、捐房、捐鹽、捐板、捐活兒,名目繁多,員司猥雜。其實取民者多,歸公者寡,然必涓滴歸公,樽節動用,始得共濟。若依此征求,無異薄民生,複成何體統?各大臣、督撫尚其嚴密稽查,剔除奸蠹,以副朕意”。
皇帝動了惻隱之心,確有其因,內外交困之秋,各省借征調軍餉的名義,巧取豪奪,大小官員肆意侵漁,貪枉案例屢見不鮮,實乃晚清政權很難根除的毒瘡,隻有任憑其潰爛下去。況且,一國之君,成了槁木形骸,還能有什麼作為?馮誌沂心裏都明白。
他想,即使朝廷對貪腐之風大力整治,未必會起到震懾作用,說不定執法的人,自身招來橫禍。梅伯言先生曾經講述,曆史上南宋那幫主和派,苟且偷生,個個祿位顯榮,後嗣熾昌;反觀嶽飛、宗澤等抗金名將,無不蒙冤受戕,子孫都跟著遭殃。
很快任職廬州知府的簡命下達,他到吏部領上憑限單,準備出發。不巧患了腹瀉症,於是請了延期赴任的假;立秋前後,老天爺也有意挽留似的霖雨不停,家人抓緊縫製衣被,籌借旅途的資費。
這些日子裏,頻頻有登門索求墨寶、題詩留念者。他在酬答王霞舉的詩裏曰:“閉關自笑成癡絕,日就明窗寫折釵。”說明他不停地揮毫潑墨,償還欠下的人情債。“折釵”即“折釵股”的縮寫,是書法用語。“折釵股,屋漏痕”,古人以此來形容書法筆畫的遒勁和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