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白雪上的花朵
品世
作者:喬葉
知道親人是好的,愛人是好的,朋友是好的,包括同事和交往中的許多人,都是好的。可百人百性,還是免不了有不愉快的事情。有別人的不對,也有自己的不容,於是就經常有想不開的時候。這時,我就會讓自己沉默,再沉默,找一個地方靜靜地坐著,隻做一件事:回想一下以前參加過的那些葬禮。
隨著年齡的增長,參加葬禮的頻率是越來越密了。安葬的人裏有自然仙逝的老者,有病痛折磨的孩子,也有突遭橫禍的中青年。每次見到那些哭泣的親屬,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事實上,安慰是沒有根本作用的,那個人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對於這樣的事情,我沒有語言。但是我記住了他們絕望的哭泣,一想起這種哭泣,我的心仿佛就被他們的淚洗了一樣,變得清澈和明淨起來。
這些淚,提醒我開始設想自己的死。一想到自己的死,我就知道自己正在斤斤計較的那些東西是多麼可笑和輕浮:為一句誤會話而生氣,為自己的文章被抄襲而生氣,為兒子一晚上寫不對一個5 而生氣……這生的都是什麼氣呢?等到多年過去,我死期臨近——甚至就在眼前,不會等到多年,我還會為這些事情在意嗎?那時侯,那句誤會話所產生的糾葛,抄襲我文章的那個署名,兒子稚拙的反勾出的5, 都會成為溫暖的絲線,為我結出精彩可愛的塵世之網。這個網清晰地印證著我的往昔,成為我懷念自己的憑證,讓我知道自己曾經生活得多麼有根源,多麼有來由,多麼有細節,多麼有滋味。若是我死了,這些鹹鹽酸醋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這些淚,也提醒我去設想別人的死,這種設想頓時就會讓我覺得他們做的事情都是可以原諒和理解的。都是在晨露晚霜中長大的,誰都不容易,何必一定要走得那麼狹隘呢?如果他們死去,我就再也不能麵對他們鮮活的笑容,聽到他們熟悉的聲音,看到他們晃動著的背影了。再也不能。如果他們曾經帶給我歡樂,我應當在感謝中去諒解他們。如果他們曾經帶給我的是歡樂和煩惱並存——他們中大多是這樣的,隻不過是歡樂和煩惱的比例不同而已,我應該把二者作一個公正的融合,然後在寬容中去諒解他們。如果他們帶給我的隻有煩惱,我也應該以生命的名義去諒解他們。
是的,是以生命的名義,以我們都必然死去的生命本身。
“厚供不如薄養”,這是行孝雙親方麵的一句古訓。我想,其實對許多事情都可以抱著類似的態度。 “要是知道他走得這樣早……”常有人這麼去後悔,可是這種後悔從來就沒有一點本質的意義。隻此一生的我們,其實沒有多少猶豫的空間,也沒有多少錯過的餘地。在感歎別人死去的時候,我們總是下意識地逃避著,覺得死似乎隻是別人的事情,離自己應該很遙遠。但是憑什麼就該離我們很遙遠?我們也不過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很可能,明天被安葬的人,就是我們。我們能做和想做的機會,都隻有在彼此都活著的時候——與其到死時才去釋懷仇怨,為什麼不在生時就敞開自己的胸懷?與其到死時不得不撒手名利,為什麼不在生時就撥透這過眼雲煙?與其到死時去痛悔對光陰的揮霍,為什麼不在生時就用最大的力量去握緊?與其到死時還在默記那份傾注深深的情感,為什麼不在生時利利朗朗地吐出純真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