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種睡眠(2 / 3)

我在鄉下的睡眠充足。深夜時分,多半是我最寧靜的時刻。白天裏琢磨不定的事情,此刻都遊走到一個我不曾到過的地帶,偶爾在夢中出現,也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我在夢中幾乎離童年很近了。我的爺爺和奶奶,都像我十歲時記住的那樣。他們沒有告訴我,是在有意無意之間,他們先後去了另一個地方。而我覺得他們是那樣存在過的,人間最深刻的別離,在夢裏,隻是呈現出樸素的灰白色……

十九歲

我難以忘記的十九歲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正如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事件隻有成為往事時才具備這種特征。我一直記得那張折疊沙發。把它鋪開後就是一張床的樣子。我在夜裏睡在上麵。

是十個月左右的時間。在這裏,我經曆了畢業離校後最初的一段光陰。

這是一間很大的辦公室。整個白天裏,市報社的六七個人就在這裏辦公。我坐在靠門的那一張椅子上,有時還會挪得靠裏邊近些。我的對麵,一位尚屬年輕的同事已經開始禿頂。他大約二十八九歲,曾經有過漫長的調動史。是在此前一年的時候,他在鄉下教書。每天往返於十多裏的鄉間公路上。他講起在市教育局局長辦公室裏的靜坐,抽著煙(他平時基本不抽),看著嫋嫋的煙霧在空氣中飄移,他說,像一個人的命運無所依傍的舞動。

他的樣子有一種事過境遷的好笑和沉穩。他自己也有一種安定下來的淡漠和沉穩。市裏的女宣傳部長指著他的禿頂,開著玩笑:

一個年輕的老幹部。

我看著許多人進進出出。像剛剛來到一個自己意料之外的時間的局部,我有一點點失措。辦公室裏經常有人在談笑。他們在這裏生活了許久。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在何處。

報紙一周一期。上班時並不忙碌。每個人的麵前放一杯茶水,時間在喝茶聊天看報中緩慢流逝。

能夠保留下來的時光都跟夜晚有關。我的情緒跟夜晚有關。我不知道,作為一個十九歲的人到底有多少可以敘說的人與事。是在記錄和回憶著而不是其他。舍此,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生命應該如何度過。秋冬季的風聲和季節的寒冷交織在一起,屋子裏的寧靜和喧鬧交織在一起。現在仍然想不起來的故事,在當時或許並不存在。但總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隱藏在暗處。辦公室裏隻我一個人的時候,整整一層樓,也多半是我一個人。隻有稍下的一層樓裏,市委和市政府的秘書們多半還在忙碌著,仿佛永無止歇。

我的時間開始變得輕盈。我在深入的閱讀中開始變得輕盈。在此前此後沒有經曆的那種歲月,在當時成了一個惟一。我獨自擁有的那些夜晚,那些夜晚裏的孤獨和憂傷,仿佛隻屬於十九歲的時候所獨有。

有時我看電視到很晚。這樣的時候困倦像剛剛來到我身體中一樣被我發現。因為害怕睡下後並無睡意,所以一直固執地在電視節目中流連。那深夜裏的舞蹈和音樂,很多年後依然被我記住。屋子裏的燈已經被我拉滅,隻剩下電視屏幕上的光芒在閃閃爍爍地浮現。偶爾我就那樣漫無目的地睡去,半夜起來,發現屋子裏有聲音在響。抬起眼來,有局促而黯淡的彩色的光。我的眼睛裏已經有夢的色彩,它們與屋子裏存在的事物交織在一起。我把被子裹緊了些,片刻之間有些失神。我有一種來到異鄉的真正錯覺。那遙遠的女子的臉,她在深夜裏的無盡的歡樂,以及,她回過頭來,在超不過三米的地方那嫵媚的一笑,就那樣進駐到我的心底。我把電視關了,她依舊留下來,在暗寂的夜裏,隻有她將頭部的薄紗輕輕舞動的聲音……

深圳

我到達深圳的時候已近午夜。疲憊那麼深地占據了我。當我在關外夏季的酷熱中睡去,我的心裏仍然裝著從離家時起就開始產生的心事。深夜裏有點點微涼的風。它們曾經抵達我那一夜的夢境。大約在四點左右我醒來一次,到窗外撒了泡尿。月亮掛在當空,已經是很淡的形影。我們彼此對視的時分,潮濕的空氣裏有露水開始生發,不久後它就將歸於無形。我就那樣站了片刻,直至確證自己是到了這個很遠的異鄉。估計有三到四分鍾時間,我的頭腦從暈旋中醒來。天空也在緩緩地醒來。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微明的曙光自頭頂的山上誕生。我知道,這樣的一天與以往的一天並無不同。因為睡眠仍未完成,所以我還將回到屋裏。在我接下來的睡眠中,我看到了什麼?

這是2001年陽曆8月的中部。我在深圳一個叫沙灣的地方。不久後,我從這裏搬進了城中。

現在能夠清晰記起來的是,我在關外剛剛住下來時那種恬適的心境。夜裏常常有蛙鳴和狗吠。我在這裏居住了一個來月。開始上班不久,我穿過一片菜地去往通到市裏的公路上去。大約需要四十分鍾或者五十分鍾。起初,我對自己將要行進的路線保持一種奇怪的逆反心理。我總認為,深圳是在與它自身相背的另一個方位。當我對司機說“要落”,當我從車上下來,當我穿過公路走到我所在的單位裏去,我到了十八層樓的高處,看到不遠處的立交橋和一個叫香港的地方,當我坐在桌子前開始工作,我才有了一種將自己放牧到深圳城裏的踏實感覺。這時同事們已經陸續來齊,他們分別是四川、江蘇、湖南、河北、廣州和大理人。早上好,他們說。她們也說。

我的工作延續了半年時間。在這裏,我開始發現自己的身體安定下來。我暫時在原本陌生和遙遠的城市裏有了一個位置。夜裏我的睡眠速度加快了。因為總是入睡很遲,所以當外麵的嘈雜聲停止下來,我輾轉的身子便向既定的方向奔逃。不久後,我的生物鍾完全被打亂了。有時夜裏三點左右入睡,一直到上午十一二點醒來。直至老板對我們有了意見。再以後,曾經,我一直睡到下午兩點。那一次,我發現了時間在自己的想象中錯落的秘密。不久後,就進入一個白晝的末尾。因為是休息日,我在飯店裏流連到晚飯時分,吃罷了又一頓飯,一本厚厚的武俠小說也被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