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疊影(1 / 2)

那個人把我遞進去的資料退出來,說,下一個。她連“不行”都沒有說。我看著她肥胖的臉,心裏的憤恨難以言表。然而我裝做不動聲色的樣子繼續求教。我是在谘詢有關戶口的事情。她實在懶得解釋,懶得看我。在這種情況下,要保持鎮定比較困難。我說,怎麼辦才好呢?應該怎麼辦?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因為我遇到類似的事情太多了。不行。實在不好意思。他們無一例外地告訴我一個否定的答案。我在否定裏獲得人生的經驗。慌張而且頹敗。我說,請問。麻煩您。謝謝。諸如此類。然而毫無作用。我被重重現實打敗了。我被告之,依照政策,你的戶口暫時無法辦理。一句話,我被打回原籍裏去。在此之前,我實在懈怠,完全不了解我將怎樣才可以使一切完滿。現在我不求完滿,隻求把戶口辦到省城,然而不行。我臨陣磨槍,實在討厭得很。妻子的戶籍是在人才中心托管的,我打著直係親屬投靠的如意算盤,但現在它確定無疑地落空了。我說,怎麼辦?

這些天,我總在同一些記憶糾纏。一些固定的詞語駐紮在我的身旁,它們形成疊影,帶出遊移的往事。十年前,我設想著未來,同毫無指望的當下糾纏。我所在的辦公室是三樓居東的一間,大而失當,五六個人,每天隻有四個人在,另外的兩個經常不來。這經常不來的兩個人隻在固定的時段裏過來做點事,看稿子或者編輯版麵。這家剛剛成立的報社網羅了紡織廠的工人、教師、胸懷大誌卻苦無出頭之日的遊民、小生意人和剛剛畢業的中專畢業生。毫無疑問,居於末位的我屬於蛇足。整幢市政府大樓裏,像我這樣的多餘人幾乎難以計數。為了改變自己的處境我做出了日複一日的努力。按時上下班,主動拖地、灑掃,主動下樓提開水,表現優良。日子像時針一樣循環往複,我在自己的世界裏建立希望,在夜裏躊躇滿誌,但所有的希冀在白晝裏被消解掉了。不行。有難度。我們爭取看吧。如果你自己有其他門路的話也可以想想辦法。總而言之,我無法獲準真正進入這裏。盡管每天每天,我居住在這個大而失當的屋子裏,但到了多數人出現的時候,被當作局外人一般被排擠出去的總是我。我的思想仍然是簡單而幼稚的,因為我的狀態是臨時的。懸疑和孤單無處不在。我沒有成為公務員。沒有工資。我端不上鐵飯碗。盡管,在村裏人看來,從學校畢業的我無異於脫胎換骨了。進進出出,我碰到的許多人和我都相似,我深信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在他們探討工資改革的時候我深信自己也會有參與其中的一天。在他們看來我也將會如此。如此如此。他們安慰我說,隻要熬下去就好了。看上去出頭之日就要來臨了。但是某一日,我再次被總編告知,還是不行。因為市政府換屆,人事關係暫時都凍結了。這個時候,我們不可能把你的關係辦進來。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快,誰知道呢?你要是撐不下去可以想退路了。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樣善良的勸說。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不要沒有信心。但是,我確實盡力了,不要心生怨氣。似乎是過了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在我看到同事們都調動成功之後,我產生了一種無邊際的焦慮。小生意人、紡織廠工人、無業遊民、教師,一個個都成為報社正式員工了。他們的檔案關係過來了,成了“這裏人”,他們慢慢地建立起了主人翁精神,由此導致了一個直接的後果,他們都覺得自己已經腳踏實地了,誰也不再高看誰。他們平平淡淡地看待自己的最新獲得,精神狀態無限飽滿安然。我孤零零地獨處一隅,在他們憐憫的目光中過日子。濃重的挫敗感襲擊了我。

這種挫敗感一直如影隨形。但是,我慢慢地習慣了。事隔半年,我終於找到了單位,開始掙工資了。我終於有自己的儲蓄,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購買書籍。這簡直是一個巨大的跨越。我放開了膽子購書,我的藏書從無到有,從一到百,從百到千,日見規模。在這一樁事情上,我聯想從前捉襟見肘四處向人借錢的歲月,覺得日子漫漫湧動,它為我帶來一切所有。漸漸地,在我的感覺中,書世界可以囊括人生。

時光推移,是在四年後,我對單位的厭倦開始加深,隻有讀書寫作的日子能夠解救我。於是我在一個虛擬的空間裏容身多時,看不到日漸臨近的婚姻、住房等等人生的壓迫。工作的樂趣開始衰退、枯竭,思維也被封閉了。因為縣城太小了,這是我在多年以後仍然慨歎不已的一個核心。從東到西,騎自行車最多半個小時。從南到北的車程,也差不多是半個小時。我經常晃蕩著在縣城裏繞過來,繞過去。繞過來,繞過去。後來,是一次急速臨近的競聘改變了我的慢節奏。我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瞄準同一個崗位。因為對自己預估過高,我再次麵臨了挫敗。因為我的資曆稍微老一點,因為我受到老總的青睞,因為我的口碑還不錯,諸如此類,都不是事情的關鍵。事情的關鍵是,我被淘汰出局了。因為沒有競聘成功,在麵對曾經的舊崗位時,一種索然無味的感覺把我嚴密地籠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