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許多天前開始,我就陷落到我的敘述中了。也許生活就是這種樣子的,不僅是我,還有更多的人會對陌生的方式保持好奇。我在這些天裏常常想到一些事情,想到,然後忘卻。現在我的身體裏彌漫了這樣的恐懼:我的整個一生都處在一種深刻的遺忘之中。為了改善自身的處境,我時常將家裏所有的燈打開,這樣就有一種燈火輝煌的幻象使我離自己更近。後來我並不能夠想清楚這樣做的原因,也許還在更早的時分,我就感受到一段與我血脈相隨的光陰。有一些人和事情慢慢地變得恍惚、疏離。我力圖克服自己內心的張皇,那些綿密的細紋來自我的身體內部,我控製著自己,不與許多尚未熟悉的事物糾纏不休。
夜裏睡得很深,似乎不再做夢了。我的睡眠空空蕩蕩,這使我不能夠清晰地知道這一夜到底是如何過來的。或許我的耳朵旁邊有過細碎的聲音,它們浮動著夜晚的蒼白,而時間在流動中變得簡潔無比。我如果加強自己的想象,就會留意到這種睡眠仿佛與這個世界沒有絲毫關係。這也是無關緊要的,因為我並不希望改變自己的這一發現。同時,我不知道與我無關的人是怎樣一次次地經曆了漫漫長夜。我的經曆沒有提供任何關於這方麵的證明。有時我會半路中斷睡眠,拉開電燈,看著慘淡的光芒彌漫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即使身旁有人,也不會有任何話說。我隻是奇怪,還有多少事情是我敘述過的,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看著時間流動,有一種人在局外的漫不經心。
隱約的記憶將我從往事中喚醒。幼時走過的長路,夏季黃昏時籠罩階前的大雨,冬季晨霧浩淼,像寧靜的水麵上綻開了天際般混沌的光。童年家中的樹林長成了世界的核心,我站在一棵棗樹的旁邊,想象著城市的形狀。我對媽媽說,我們離遠方太遠了。在這時,我是她眼中的孩子。她沒有告訴過我,外麵是什麼樣子的。隻是當秋季來臨,她目送我終於出行。我回過頭,村莊裏的炊煙嫋嫋升上天空。我堅持著逗留在母親的目光中,由於分別帶來的不舍漸漸深入下去。我覺得自己在不經意中與外麵有了一點關係。那時我多麼幼小,甚至什麼都不知道。由於天色漸漸變暗,我心中的恐慌越來越濃。
村莊是這個世界的一端,我後來想起這個地方,有時還試圖鑽進她的身體,從而將所有的思緒集中起來,然後任由它沿著來時的路慢慢發散。思鄉病濃重的時刻,我設想條條大路都會通到爸爸媽媽所在的那個家中。院子裏的柳樹下蜷伏著家畜,我坐過的長凳還在晴朗的天氣裏呈現在天空下。媽媽實在無事時會在樹下閑坐。隻是多數的時候她總在忙碌。父親白晝裏常是不在家的。我和媽媽各自做著什麼事情,母子相對無言。我後來覺得,母親一直試圖說服我在村子裏長住下去。即使勉為其難,也至少能夠每月裏回家。舊事舊物在母親的唇齒間閃爍,她指著我的身後,說:那時這裏還種過一棵蘋果樹呢?你能記起來嗎?
歲月有時會突兀地停頓下來。在這樣的瞬間我的思維被一種久違的力量引導,進入到一段未曾涉足過的迷途。讀書時也會有這樣的幻想,它突出我的靈感,掩蓋我的衝動。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恢複到一個人時常有的狀態。神態莊嚴,內心躁亂。這一切與我固有的心理存儲並非沒有關係。可長此以往,我再分不清我原本是什麼樣子,現在又成了什麼樣子。我慢慢可以發現克製帶來的好處和與此並存的壓抑感與日俱增。我偶爾也會將自己正在經曆的迷惑的情緒在文字中大肆渲染,偶爾我還會想到離開村莊以後長期滯留的小縣城。這是我記憶中的又一個龐大的支流。不久前,我還回到了那裏,在縣賓館住了一晚。我在淩晨時猛然驚醒,房間昏暗而寂靜。我離開那裏也已很遠了。
這一年裏,我抵達人生中的第26個年頭。我不知道自己已經行進了多遠,並且還將有多麼漫長的旅途。有時我覺得終點很近,光陰忽忽,百年如同一瞬。站在鏡子前,無意間發現年齡陡增,有一種錯覺發自深心。我的眼角開始有皺紋,多麼奇怪,我清晰地看見了,像它們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在那裏駐留。它們準確地返回。而我常常迷惑,通向家門的路幾經更改,我偶爾會迷失在附近的鬧市,不知道正在迷失的這個人是誰。秋季來臨的時候,我離開居住的省城,到離她或近或遠的鄉下去。最遠的一次,到了黃河邊上。
我印象裏的風很大。兩個六七十歲的船夫在船上抽煙。明滅的火焰點綴著蒼茫水流。河的對岸,是陝西和內蒙。我的心隨著水流顫悠悠地搖晃。偶爾與船夫對視。他們的眼睛,空闊而無邊際。年齡稍大的一位指著遙遠的方向,慢慢說起那些年他在黃河源頭的事。我總想從一個奇怪的角度看他,發現他的年齡與這滾滾不息的黃河水有什麼關係。他曾經在這裏飄蕩,沿岸的農房是他或新或舊的家。我的腳離開了船,踩到了岸邊的砂石上。我的回憶在這時迅速地被切斷了。船在我們不曾留意的一刻掉頭而去,渾濁的河水在我們空茫的注視中無辜地湧動著。浪花在石子的襲擊下飛濺起來,某一刻,我停止了一切想象。河風也迅速地消失了。
眼前的莊稼地吸引了溫煦的秋日。玉米和向日葵都接近成熟,我穿插到這一棵玉米與另一棵玉米之間,眨眼就離開了同伴們的視線。他們大聲商討著如果船在天黑前回不來我們如何度過接下來的這個夜晚。附近的住戶都在家裏忙碌著,男主人們則走到門前拉緊了一扇扇木門。我找到了西紅柿,摘了幾個紅透的柿子吃了。我緊張地傾聽著周邊的動靜,風聲鶴唳的錯覺使我既猶豫又覺得刺激。沒有人找我了。童年時代的遊戲轉瞬覆蓋了我的身心。我繼續在莊稼地裏行走,孤單消瘦的身影終於變得可疑。這裏是地勢偏高的一段,即使河水泛濫的時候也從未被淹沒。有人在我的身邊以更快的速度穿梭,我驚慌地轉身,卻沒有捕捉到一個同類的影子。日影偏西,河邊的光線卻仍舊是燦爛和敞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