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年齡大到了一定的時候,尋到一項謀生的職業,每日裏緊趕慢趕著到單位裏去,認識了單位裏的人事,從此後人生便發生了逆轉,從原來依賴於人的生活變成了自己的身上也擔著重責。再稍後些年,到了婚嫁的年齡,又有了自己的愛人子女,日日裏尋思著怎麼能夠賺到更多的錢,使一家人的生活過得滋潤,這個思想的過程伴隨著職業的變遷而逐步達到深邃,我們便也開始清晰了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這般的不脫流俗。環顧我們四周,都是一樣苦苦巴巴地掙紮著生活的人,愛或恨,幸福或痛楚,都是一樣的,不會脫了人生的範疇。立時三刻,我們不會再沿襲自己一向以來的觀點了,不會再認為自己是非同尋常的人士,自古而今,隻是獨一份兒。我們進而明曉了人生的事理,覺得活著是多麼普通的事情,能夠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是一件多麼讓人欣慰的事情,並且說,能夠活著享受人倫之樂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從前有一些苦修的人會選擇與眾不同的道路,他們去往山林或湖畔,獨自度過漫長的人生歲月。或者在農莊裏獨自開辟一塊荒地,在人煙稀少的地方蓋一間簡陋的屋子,當夜晚的風吹起屋前的樹木,他們讀著古書而想起已經過去了的悠悠時光。我們會在很久之後讀到他們讀過的書籍,在他們住宿的地方做短暫的逗留。這樣的一些時期,我們的生活已經擺脫了初期的困頓,能夠有心情去領略別人是怎樣生活過的。
我們的年齡不會停頓下來,生活裏的一應雜事情都不會停頓下來。我們所選擇的職業由此及彼,會發生小小的變更。譬如你曾經是一個小職員,後來卻升級為主管,再後來你或許也會有自己的公司。或者你已經退出了職場,能夠依賴自己的一技之長自由自在地生活。毋庸置疑,到了生命的某一個時候,我們會產生新的需求。對於職業的依賴感或許會一點點地減輕。倘若環境仍然不允許,我們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奔波勞頓成為一種更加久遠的常規,我們便鍾情於這個更大的事實,此生再不做他想。倘若那所依賴的職業失去了,生活發生了讓人措手不及的斷裂,而假若一家人的生計都集於一身,這個時候的你,便會重新陷入困頓之中。人生處處布滿了陷阱,這也是難以預測的。在我們夜晚的夢裏,這樣的情境已經重複過不止一次,但當夢境如同煙雲般散開,你回到人群裏去,看到這個世界仍舊是你昨天看到的樣子,這個夢境便再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親近了我們親近的人,購買了自己一直以來都惦記的物事,做出一些讓我們周邊的人感覺滑稽的舉動。或者我們還在犯一些小小的錯誤,甚至為自己的小錯誤沾沾自喜,陽光從頭頂直直地射下來時,心裏也不會有觸動,我們便可以說了,這是我們新近才發現的自己。他潛藏在我們心裏多少年,直到此刻才冒出頭來。
我的一個寫詩的朋友在南方某報上發表這樣的言論:對於做人,我力求糊塗;對於作詩,我力求平白。他審慎地表達出這個意思,從而使我們的心,離得更近些了。這些天裏,我所讀到的一些東西雜七雜八,我所想的事情也是雜七雜八。直到我看到了這一句話,心裏的浮躁才漸漸地平定下來。此前,我為自己的這一段時間開列了寫作名目,有一些大段大段的文字需要很快地寫出來。我還為我正在做的職業做出了規劃,有一個目標已經在製定中,我希望我的合作者能夠與我齊心協力,把事情做得出色。我的完整的生活正在逐步的構建中。而從前,我的生活是散碎的,不完整的。我曾經有過的一些大篇幅的閑空,需要在新的日子裏用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去填補。當我在新的生活裏設置了自己,設想從今而後,我能夠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履行一個個步驟,我的心裏便充盈了感動。相比於從前,我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了。我所置身的這一個人生的局中,加注了許多嶄新的內容。我閱讀別人的小說,設身處地的感覺更加濃重了。別人所說出的一些意思,所應用的一些成語,在我這裏,也有了新的解釋。我坐了長長的公交車去單位時,看到樹木枯敗,歲月更新,也不會有舊日裏固有的憂傷了。
我們生活的時間夠久了,這一番感慨,大約正好對應了一句古話: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日複一日的,我們察覺變化,而又日複一日的,我們適應了這變化。那新鮮的也不再變得新鮮了。我們不會為一件原先未識的物事驚奇了,因為我們在這時,已經熟悉了這物事。當我們在陌生的路程中回過頭來,仔細一想,也不覺得這陌生便是真陌生。當我們對自己的感覺把握得充分,心裏的自信增添出來,從此再不會在以前我們所仰視的人麵前低下了頭去。當我們有了這樣的勇氣,並且因為這勇氣而使我們的故人不喜歡,這又實在是我們意料之外的另一種情形。因為他們熟記了你以前的樣子,並且使這個樣子停頓了。屢次三番的,他們說起你的舊故事,用了一種奇怪的語調來談論你,似乎在時間長長的間隔背後,另有一種不變的東西,這一個不變,便構成時間的永恒了。當我沿了他們的思緒考慮事情時,覺得自己的身心困頓,因為舊日的艱難又來了。這實在成了一個大大的誤解。因為時間錯動,把這幾年的光陰演繹得逼真。我都簡直要驚異人的命數了,但其實我今天的恍然頓悟,又已經在無形中舍棄了一些人。生命的蒼茫渾樸,也是在這頓悟中,才演繹得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