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歲月總在重複，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過錯。多少年裏，我都想寫下自己內心的最大真實，為此常常苦悶終日。那些未盡的部分，尚在某一段真空裏留存，它們像時光被囚禁，連一個小小的出口都沒有。我一直尋找的那條路徑，始終沒有露出形影。我們目前所見的萬物，如同白駒過隙，它們終將消散於時光的塵埃。
2、我無法把自己內心的恐懼真正地說出來，它們潛滋暗長，已經深入了我的骨髓；我從書頁間發現不了同樣的恐懼。許多時候，我更願意做一個快樂而率性的記錄者。這是我們平庸生活的來處。在失眠的夜裏，我回顧自己一段時間的生活，如同檢視自己的一生。在生命的每一個雷同之處，我都畫了長長的記號。
3、我想象古往今來的許多人也都在自己的生命裏留下了記號。無一例外，他們最終歸入塵土。現在我們談論從前，會用一種奇特的調子開頭；多少年後，當我們淪為別人的談資，那未及道出的部分，就應該埋藏在歲月的深處。那時生活的濃度未必比現在更深，我們無法穿越時空，告訴我們的後來人。
4、如今我們生存的簡單成為本質，它未必比五光十色的生活更容易被人記憶和研究。我每一天穿越的街頭，幾乎看不到同一張麵孔。這是我們生存困窘的關鍵所在。我試圖以這樣的筆法來寫作我今生中最長的一部書：在每一個陌生人中間，我將找到我們生活中趨同的部分。
5、但這個世界沒有方向性。在我常常迷路的城市，晴朗的天色和陰沉的天色造成一種無限數的循環。我想在某一個街頭久久地站立下來，時間的持續或許會形成某種深刻的記憶。我們的內心一定比陰晴無定的天色更加難以捕捉，每一個行人的臉色都平淡而嚴謹，這是生活本身最令我們著迷的地方。
6、我們在生活中的獲得如此蕪雜，似乎沒有一種方法能夠窮盡所有；而每一個人都在不同的方向上展開，宛若空際中的一群飛鳥。我們在茫然中回頭，發現歲月蹉跎，我們已經生活了那麼久；但真正值得懷念的事物如此稀少，它們在相似的情境下構成了我們的人生。
7、我們對生命的恐懼或許便來自這裏，但一定還有更多更複雜的事物沒有顯形；如今我們想寫下自己內心的深度，那些恍惚懵懂的區域是一塊難以啃嚼的富礦，它們以事物纖維般的存在形成阻礙。多少年來，我們一直在以曲折回旋的方式迫近自身，那些生疏的因素便因此而生。
8、生活沒有告訴我們的法則或許便隱藏其中。我們置身的迷霧般的叢林在慢慢地擴大，隨著時間流動，我們曾經結識的無數人都漸漸退後。記憶似乎俯拾皆是，但它們於事無補；我們期望能夠安靜地待在事物的內部，但世界紛擾，我們終歸無法回到幼小時候。
9、我們的冥想似乎是在一個個無意識的時刻完成的。當我們沉浸於某一類情感，在自己看來堪稱驚世，而在眾人眼中，卻並無離奇之處；我們想要急迫地離開那些平庸的思想，結果卻滑入另一種平庸。迄今我們並未寫出自己理想中的大作，而時間日複一日。
10、在我們成長的這些年，自信與自卑的情緒總是交替出現。為了挽回敗局，我們已經像一個賭徒一般放棄了可能獲取的優越生活，而沉醉於或許將使我們終生不快的寫作。現在我們總在向一個地方挖掘，那裏湧流的泉水已經漸漸幹渴。我們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對抗著歲月的吞噬。
11、我們如何能夠在幸福的生活中駐足？每一天，我們都在身受某種內在的脅迫。是的，我一直在寫這樣一部獻給未來時光的書。我們一定等不到那時候。我總是為流逝的時光感到悲傷，尤其是當我孤身一人的時候；後來情況雖有不同，但性情無改。
12、此生我們經曆的所有流離失所的日子都是生命的既定構成；我想用這樣的方式來闡述我們的流浪，此前我尚未發現我已經部分地離開了這樣的日子。我曾經有過的思想都是依附於路途的空殼；我無法想象這些淺薄的文字會留下來；我大約扮演了一個拒絕者的角色。
13、我的忘卻與拒絕是同源的。為了捕捉幻象，我已經不會準確地看到昔日的景象了。我深深地懷疑過生命中曾經存在過的那些人與事物；這種懷疑像一個過錯把我囚禁起來，我得不到一個釋放的號令因而困苦至今。我的壞脾氣，大概是這麼來的。
14、暴怒之後，我的心漸漸冷靜下來。這是隨風漂散的部分，它們如同來自我的身體外部。但在多數時候，那種異常強烈的感覺越來越少了，它們是少年時期敏感天性的結晶體。在時光對我們的生活進行消解的時刻，一些新的故事正在上演。
15、我看到的重複並非自今日始。當我同某人談論，他會笑話我的驚詫。我在這個城市裏寄居的多處居所都已同我沒有關係了，我總想回去看看我的日子。它們在我走開多年之後，到底還是不是我的。包括我在二十三歲之前逗留的小縣城，它還會生活在那些年？
16、這是一些奇怪的悖論。令我備覺熟識的人都變老了，我從他們鬢角中突兀出現的白發中看到了這一點。他們從未在歲月之間有過任何一點反複。時間就這樣拖拽著我們，奔赴那個共同的終點。或許詩歌可為之證。我們隻能在講述之中回顧一生。
17、在我之前的無數名篇都是靈感和思維的綜合。那樣一些美妙的斷片使我驚喜莫名。我有過那樣的體驗。許多年了，一些空泛的寫作浪費了我們的才華。我們在這樣平靜的生活裏潛伏，如同星球上的土粒，擠擠攘攘的；那些人，是我們的同類。
18、或許沒有一個詞如“同類”帶給我們的刺激更深。我們本來是相異的個體，但無法避免的，被貼上了同一張標簽。我停頓在酒店的門前，觀察著我剛剛經過的地方，這是地球的某部分肌體，一座正在延續著時光的城，它同樣有過輝煌和寧靜的日子。
19、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把過去寫下來了。我們深陷於其中的滄桑是一代又一代的同類帶來的，當他們被徹底刷新之後，一個舊的時代過去，新的時代降臨了。我們想象著這其中發生了多少故事？隻有一些建築依然留存，作為時光的見證，它們比人群存在的時間更久。
20、這大概也是一個悖論。在毀滅與存在之間，一定還有一個全新的區域。就像午夜零點的鍾聲，它辭舊迎新，形成一個須臾間的交接。那些舊事物被我們記住和傳播。我們，是這個時代裏唯一的留存者和言說者。那無聲的事物，像被固定在世界暗部的密語。它在舊的目光裏消失。
21、而我們帶有偶然性的蒞世已經形成一個既定的事實。在這個世界延續的同時，我們的感官和思維都在發展；當我們開始迷戀於獨思冥想，那外部的一切正在向亙古的情境融入。在散亂的史冊中我們所發現的定律並未徹底過時；這個世界並不是憑空而來的，它帶著接近於永久的愛與恨。
22、我們總是想要接近於這種永久；從很遠的過去開始追溯，無數人的麵影在閃爍、浮現。如果是去往一些曆史的陳跡，我們在瓦礫間也能感受到時光的呼吸。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出發之地，它帶著往日的迷人的特性。而我們走在人群中時，離往日多麼遙遠。
23、我們每一個人的氣質都是如此不同。盡管有過大致相似的經曆，但壓根不想變成同一個人。這真是我們的不幸。供我們生活的空間似乎越來越逼仄了，或許隻有到城市之外才可以舒心地居住下來。那裏清幽的山泉帶給我們永世的懷想。我們可不想被城市的灰塵徹底淹沒，直至生命消亡。
24、在年輕的時候來談論幾十年後的事顯然帶有滑稽的因素。我隻有在夢境中才會看到死亡。詩人們在他們的著作中不厭其煩地寫到這個詞，它多麼恬靜，帶著天堂的氣息。除此之外，我們仍然寂寞地生活在大地上。多少年來，我們觀察到了什麼？
25、當我們棲居在鬥室，或可依靠幻想來琢磨外物的悲歡；陽光毫不吝惜自己的熱量，它將窗台上的所有物件都塗抹上均勻的光圈。我們站在陽台上遠眺，塌陷的屋頂和樹木皸裂的皮膚也被塗抹上均勻的光圈。這所有的一切與我們的內心形成對照。
26、所有的景觀都已被封存了，我們的思想漸趨於保守；當我們從勇猛的少年時代走過來，文風隨之一變。我曾經滿懷激情地歌頌的愛情和生活，現在更加逼近於本質。在細水長流的日子裏，我們隻有單一的目標；而這種目標實現之時，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27、我們怨天尤人的天性由來已久，這大抵是因為我們命運多舛。而假若我們順利地生，順利地死，平庸的生命中也有一些絢爛的時刻，但終歸沒有超出我們的想象，這便是計劃內的生活，沒有什麼意外發生；在假想中，我們似乎在這樣的日子裏生存了很久，連神態舉止都像極了一個老貴族。
28、但我們的祖上沒有留下任何榮光。我們其實是平民的後裔。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混同於人群，隨時隨地都可以被淹沒於其中。有時候我們被這樣的感覺所籠罩，整夜整夜地難以成眠。我們敏感的天性大異於常人，祖先們在暗處看著我們變成了另一類人。
29、這是無可奈何的。我曾經翻檢了數日家譜，想從中找到一點先人們不凡生活的蛛絲馬跡，結果卻大失所望。母親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我們想打破這個規律的願望就萌生於很小的時候。院子裏林木瀟瀟，風聲鶴唳。時間如一隻不停擺的老鍾。
30、我們每一個人的幼年都有一隻晃晃蕩蕩的老鍾。我同妻子說起這一點。將來，我或許同我的孩子說起這一點。對於幼年的記憶與想象將構成我們一生中心理的極限。在真正抵達我們的孤寂之前，騷動與喧嘩的萬物構成了我們的生活。這是我將反複聲明的一點。
31、事實上，我還沒有找到事情的本源呢。我從來沒有學習哲學和心理學，隻是從自己的體驗著手展開研究，並且用一段一段的文字來鋪排。因此，這些抽象的表述可能味同嚼蠟。我如何才能夠從這種狀態裏抽身出來，抵達到另一個高妙的境地裏呢？我期待著時間。
32、是的，我已經用了十年，從一個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長成了一個貌似成熟的青年人，這個過程中的委婉曲折真是難以盡述。我雜亂無章地寫作著我的思想，像一個囈語症患者一般。有時我無意瞥見舊日的一頁草稿，上麵的落款是舊年裏的某一天。我會吃驚地停頓下來。
33、我在從前都記下了一些什麼？這些草稿紙如果銷毀，我將永遠無法回到那些早年的光陰裏了。那些粗枝大葉的生活，那些追逐夢想的夜晚，我真是漸漸不記得了。而舊時物什所帶來的提示作用終將慢慢地減輕。我們確是無法久久地停留於一地。
34、凡此種種人生的變遷早已如同鏡花水月，我們沉浸於當下，認定了新的事實。昔日的光陰裏也曾想過的一些地名和人事，早已變成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了。隻有執筆寫作的想法一直在沿襲下來。如果回憶和寫作是一味苦藥，我們也已在這樣的藥水裏長長地浸泡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