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冬天,雖沒有北陸那般的冰雪嚴寒,但朔風起時,也有細小的雪花從天空紛紛揚揚的灑落。薄薄的積雪麵上已經結了一層冰殼子,行人們都小心翼翼地走著。身著棉衣的小孩子們卻撒著腿在追逐雪花,誰若摔個跟頭,隻扁一扁嘴,便又笑著跳起身來追趕夥伴。
任尚雙手籠在袖中,匆匆地行著,剛剛官長把他叫去,說天啟有大官要來,讓他這幾天盯著點自己的地麵,尤其是那些富商子弟手下,別鬧出什麼事來。身為淮安城中八位安平尉之一,任尚管著城西北一片察奸捕亡之事,別人都叫他一聲任頭兒。
這淮安城中魚龍混雜,宛州富商財力可以敵國,很有些人不怎麼把地方官府放在眼裏,更甭說他這樣芝麻綠豆大的安平尉了。這差事是有點棘手,可為著那要來天啟的大官,任尚胸中卻擱了樁更燒心的事,想到煩惱處,他不由重重地歎了口氣。一陣寒風吹過,冰涼的雪粒兜頭兜腦地打將上來,任尚一縮脖子,卻想起前幾日去薑家公幹的所見來。主人家的廳中懸著火紅的鬱非石,照的室中暖洋洋的,奪目的水晶杯中更有芬芳撲鼻的蝶不舞,自雕花鏤空的檀木窗中看出去,庭院中嶙峋的假山石上堆著白雪,更像古董鋪子裏的字畫一般。想來如今那些富商正在家中享福,自己卻在外頭喝著西北風,任尚憤憤地往雪地上吐了一口痰,嘴裏輕輕罵道:“賊廝娘,你們倒舒服,老子也歇歇去。”
摸一摸口袋,卻隻得幾個銅子,任尚一拍腦袋,才想起昨天自家婆娘已經把剛發的薪晌搜了個一幹二淨。任尚心中轉了幾個念頭,便決定去天水巷的白家鋪子喝上一碗熱乎乎的桂花釀。
打定主意,任尚一緊步子便往前走去。正縮著腦袋走路,邊上忽然有人喊了他一聲,任尚抬起臉來一瞅,原來是賣鳥食的二錯子。二錯子精瘦的臉上堆滿了笑:“任頭兒,我這邊剛來了一批新鳥食,您看這玉米粒兒,多飽滿,顏色又光亮。您老可要給家裏的大黑鳥來上一點?”任尚仔細瞧了瞧二錯子攤上的貨色,著實不錯。可他心裏頭卻惦著那桂花釀,囊中又是羞澀,於是打了個哈哈說明天來買,便徑直走了。
三轉兩繞,任尚便來到一條幽長的巷子前。巷口的梧桐早已掉淨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刀劍般指著陰沉的天空。透過稀疏的樹枝,巷子深處卻有個黃底紅邊的招子在寒風中飄蕩,遠遠的瞧去,便像一團躍動的火焰,讓人心底一暖。任尚緊了緊步子走過去,瞥了眼那畫著枝桂花的招子,一低頭掀開厚實的簾子邁了進去。
鋪子不大,隻三五張桌子,卻收拾的窗明幾淨,房中間更是燒著盆炭火,不時爆出幾個火星子來,劈啪作響,烤得人身上熱乎乎的。客人不少,約莫十來個的樣子,有人捧著碗喝得呼呼有聲,有人在天南地北胡侃,也有人伏在桌子上打盹。一陣陣酒釀的香味直往任尚的鼻子裏鑽去,空中飄蕩著懶散而又愜意的氣息。鋪子的老板白雨眼尖,笑著迎了上來:“任頭兒,可是來喝桂花釀的。”任尚看著白雨,也嗬嗬笑著:“那自然,老白你是良善百姓,我任尚來你這邊,就是衝你這桂花釀來的。”
和幾個熟人打著招呼,任尚找了張空桌子坐下,拿出兩個銅子放到桌上,一揮手道:“老白,給我來碗桂花釀。”
白雨應了一聲,拿起銅板,便往廚房走去。白雨是幾年前到淮安,開了個小鋪子,專賣桂花釀。夏日裏用巷口的井水涼鎮,冬天便用鬆枝燒火煮開,各有風味,雖上不了台盤,周圍好幾條街巷的升鬥小民卻極是喜歡。白雨為人又和氣而不低俗,嘴頭上又講得來,任尚和他倒餓談得挺攏,便時常光顧這小鋪子。
過不多時,白雨便端了個青瓷大碗放到任尚麵前。雪白的碗裏是晶瑩的酒釀,泛著淡淡的淺碧色,碎玉般的糯米粒懸在當中,一個半透明的水包蛋浮在麵上,紅色的蛋黃嬌豔欲滴,酒釀上頭撒了些桂花沫,一股清香和著那騰騰的熱氣撲麵而來。
任傷讚了一聲:“老白,有你的,這東西著實不賴啊。”便拿起勺子大口喝了起來。
“那是,白老板的桂花釀……那……可是呱呱叫,淮安城裏獨一份啊。”旁邊桌上的一個小老頭扯高了嗓子應著,卻有些口齒不清了。
白雨眯著眼一笑道:“承老火你瞧得起,不是我自誇,我這酒釀用上好的白水響水稻製成的,桂花沫是青石城裏陶然居的上等貨,再加個淮安城外尚家莊的紅心蛋,也算是貨真價實了。”
“說起青石城,呃……”那叫老火的小老頭麵前擺了好幾個空碗,醉眼朦朧,打了個酒嗝,“屠城的那年我在城裏頭,那個叫慘啊,建水……都被染得血紅血紅的。虧得星辰大神庇佑,我這把老骨頭才能坐在這兒喝桂花泥哪個,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