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四壁、白的頂棚、白的病床,造就了一座沒有犯人的牢房。妻子是這座牢房的專職看守,而我則在她的嚴密監督下,服服帖帖在病床上單調地盯著千篇一律的白色,讓分分秒秒痛苦地齧食著我的靈魂。
已進入了秋天,從“萬裏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獨登台”一類詩句裏看,古人不僅悲秋,也悲病,秋天是收獲疾病和死亡的季節,自古皆然。
今夜這半拉秋月格外蒼白無力,疲憊地把一抹樹林魔鬼似的黑影卸在我窗外,又無奈地馱起一朵陰鬱得發黴的雲懨懨而去。屋裏空得怕人,唯這月光還能填充一點空間伴著我胡思亂想。明天就要手術了,我心裏如一團亂麻,說不清是緊張、恐懼還是懺悔。
往事如煙又曆曆在目,而最費解的卻是手術結果這個謎。我當然非常希望手術成功,從此結束我幾十天的痛苦,重新生氣勃勃地走上健康的道路。從各方麵準備工作的重視程度看,這樣的結果是有把握的。但任何大夫都不可能萬無一失,如果有萬分之零點零零一的差錯,它又恰恰落在我身上,對我來說就是百分之百。
這百分之百的差錯,也許造成終身殘廢,落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癱瘓。從此我將成為家人的累贅、社會的負擔,分分秒秒在別人的憐憫、施舍中度過。冰冷、輕蔑和厭棄的目光將比病痛更難忍受百倍。如果我是一個強者,還有可能成為奧斯特洛夫斯基、吳運鐸、張海迪式的人而引起社會關注。可悲的是我這個沒出息的人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精神準備。
過去沒有大病的時候不知道健康的珍貴,直到今夜,我才意識到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
另一種可能是在手術台上告別這個世界,將生命的句號畫在中年界內。我的不少同齡人先我而去的不幸例證,已為這種可能作出闡釋。長期以來,中國循規蹈矩的傳統知識分子那種過重的負擔、過低的待遇和複雜的包括看不慣某些不合理社會現象在內的心理負載,為這種可能做好了鋪墊。
人生太短促了。今夜,隻有今夜麵臨生死考驗的嚴峻時刻,我才猛然悟到。躺在陰陽界上驀然回頭,我吃驚地看到我短暫的一生,才記得還是個天真幼稚的學生,大學畢業時懷著滿腔熱忱表態到山區、到邊疆、到祖國最需要的艱苦地方去……那慷慨之聲猶在耳邊回響,卻已經從那些地方艱難地走過幾十年,換取渾身疾病躺在病床上了。這比翻閱一份人事檔案還快,頭幾頁還生龍活虎,後幾頁已經老態龍鍾了,簡直一眨眼的工夫。
幾十年不越政策和道德的雷池半步,無暇考慮個人的事情,隻像一隻陀螺一樣不息地旋轉……致使家庭仍在溫飽線上浮動,事業仍在起跑線上蹣跚。萬萬沒有想到如今得到的卻是僵化、老正統、跟不上形勢等等不屑一顧的微詞。我迷惘、我困惑,難道我真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