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在生死分界線上(1 / 2)

——憶三年大饑荒

1959年秋,我離開紅葉醉山、雁聲催寒的家鄉,依依拜別父母,踏上了上大學的路。

上大學本來是人生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大好時光,然而我卻怎麼也得意不起來,反而有點秋風蕭蕭愁殺人的苦澀。好幾次扯不斷的離情拉我回頭的時候,都透過淚水看見站在村頭目送我的雙親滿臉憂慮,麵容憔悴的“雕塑”形象,我心裏就更加酸楚。我讀懂了他們表情的內涵,那不僅是早已濃縮在“兒行千裏母擔憂”的廣義概念,而且包容著擔心我挨餓的更大篇幅。他們在小山村裏已經直接感受到全國性物資匱乏和食物短缺的嚴重威脅,怎麼能不考慮愛子首次出外求學的安危吉凶呢?是的,父母怕我到了另一個更加困難的環境裏受委屈,臨走時硬要叫我多帶吃的東西。而天真幼稚的我還沉浸在“大躍進”製造的“怪胎”共產主義美妙夢幻之中,認為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因此把父母精心準備反複塞進提包內的一些幹糧又都掏出來,“精減”掉了。

我在晉南產小麥區出生,憨長成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了,還沒有真正領教過饑餓的威力。我是個大肚漢,平時一頓飯吃三碗幹麵不在話下,進了山西大學以後,變成每餐一塊小巧玲瓏的紅麵(高粱麵)扣糕、一勺紅麵稀糊糊、少許水煮的蔬菜,見不到一星半點油花兒……生活水平一落千丈,所以每天難以忍受的便是該死的饑餓。所謂扣糕,僅指以勺子為模型,挖上一勺已和好的泥狀高粱麵,扣到籠屜上成形的那種形狀而已。美其名曰“糕”,其實是一塊磚頭似的死麵疙瘩,與傳統意義上的蛋糕年糕之類的“糕”大相徑庭,色與形酷似村野路旁風幹的牛糞,而比重卻更勝其一籌。用力咬一口,便留下幾個發白的清晰牙印,客觀地詮釋它不同凡響的堅硬程度。此糕入口如同嚼泥,絲毫沒有彼糕的質感。在饑餓背景下,借助鹹菜和糊糊的引導咽進肚裏並不困難,但上火引起的便秘卻並不好受,往往去廁所尚需別人幫助從肛門裏往外摳……那紅麵糊糊類似夏季的黃河水,隻是色調偏紅。所以每當開飯,我那骨瘦如柴的耿建同學便在饑腸鳴叫聲的伴奏下,調侃地哼著“洪(紅)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麼是家鄉……”聽了這種“生活之歌”,使人聯想到洪湖岸邊的大米、魚蝦、菱角、蓮藕,反而刺激了食欲。所以吃下剛領到的那份象征性美餐,反而倍感饑餓。

這才是整部饑餓交響樂的序曲,後來的形勢每況愈下,處境更加困難,我也進一步經受了嚴酷的考驗。飯到吃時方恨少,這時我才意識到父母的擔憂並非過分,真後悔精減了那些幹糧。到關鍵時刻,最能衡量骨肉情深的砝碼還是父母心疼兒子的心。每過一段時間,他們便會郵寄(或托人捎)來一點吃的東西……每收到一次,我就會看到分別時他們那雕塑般的表情,兩泉眼淚便瑩瑩滲出。我知道他們是怎樣從牙縫裏省出這些,又怎樣期盼讓兒子有效地去填牙縫……

那場全國性的大災荒非同一般,各行各業的人都嚴重缺糧少菜,被迫忍饑挨餓。六億顆心在饑餓的琴弦上彈著幽怨和抗爭的顫音。世世代代赤誠生產糧食,癡心養活炎黃子孫的農民,竟然也因營養不良而餓死,而且其數量還在與日俱增……這種十分嚴峻的形勢,引起中央領導們的極端憂慮和高度關注,特別喜歡吃紅燒肉的毛澤東主席也毅然拒絕吃肉,和全國人民同艱苦共患難……

舉世聞名的偉人尚且如此,我隻是小小一介書生,怎麼敢在困難麵前低頭退縮呢!我們除了勒緊褲帶的極力抗爭,還積極利用課餘時間到野外去采野菜,主動向困難進攻。凡是聽說可以吃的東西,不管有多遠,多難,都要極力找到,采集回來。然而很快近處可食的“野”字牌的植物已被搶挖幾盡,我們不得不去長途跋涉。可是大家都已營養太差,體力不支了。盡管學校已經減少了體育課時間,取消了跳舞和一部分體育活動,節餘出來的那點體力,仍然不能適應遠征的“實戰”需要。其實我們犯了一種左派幼稚病的錯誤,忘記了這是全國性的災荒。有一次耿建幽默地吟誦道:“國難山河在,城秋野菜珍,饑荒連數月,窩頭抵萬金……”我警惕地環顧周圍,見沒有危險,就說:“你這家夥竟敢篡改詩聖的詩篇,借古諷今,快給我閉嘴!”他卻爭辯說:“不是嗎?神州熱土的野菜都被采空了,除非越過國界去找美帝蘇修……”牢騷歸牢騷,但他還是和大家一起積極勇鬥饑餓的戰士。我們一方麵用紅軍長征吃皮帶草根的精神鼓勵自己,一方麵千方百計找代食品。高粱玉米秸稈的瓤,玉米穗的皮和心等等都經過粉碎,加工成“糕點”充饑。殊不知這些東西迅速穿腸而過,隻留下點短暫的精神安慰又原物排出,並沒有多少營養。吃進去的一切都不夠維持起碼的生理消耗,飯後一會兒肚子裏便咕咕鳴叫著“申請賑濟”。而此刻我們往往是剛上課不久,還遠不到進食時間,隻好憑借忍耐的意誌來緩解腰腿困乏、頭暈、心慌等病態反應……我可敬的肌體理解了它們的司令部在“非常時期”采取的無奈措施,就奉命去透支少得可憐的“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