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關於捐門板的故事隔著朦朧的曆史煙塵,仿佛很遙遠,又一切曆曆在目,似乎近在眼前。六十多年了,許多如煙往事都已忘卻,唯獨它記憶猶新,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仿佛越發清晰起來。每當想起它,心情仍然不能平靜。
那是個“春冰消盡草生齊,細雨香融紫陌泥”的春季,晉冀魯豫野戰軍在副司令員徐向前的指揮下,集中了五萬三千兵力圍住了孤島似的臨汾城,拉開了臨汾攻堅戰的序幕。
臨汾城號稱臥牛城,裏高外低,周圍環繞著一條很深的護城河。河的兩岸碉堡林立,易守難攻,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相傳當年李自成久攻不克,脫甲掛於城外而去,留下“掛甲莊”這個引人深思的村名。
徐向前的部隊攻城時同樣遇到這道難題,但他沒有被難住,而是用挖地道的辦法解決了。就是通過挖地道盡可能接近並最大限度地殺傷敵人。這就需要大量木板支撐地道和各種工事……這個方案一定,方圓幾百裏內無論城鎮鄉村,人們幹脆把自己家的門板卸下,紛紛捐獻給前線修地道和掩體……
暮春時節,早晚春寒料峭,冷風如刀,加之餓狼成群,光天化日之下常常進村入戶,殘害人畜,沒有門十分不安全。然而老百姓一聽說攻打臨汾城,消滅“頑固軍”需要它,就天大的困難都能克服。還沒等幹部做動員工作,人們就積極行動起來了。凡是有門的人家都不顧風雨不怕狼,爭先恐後卸下門板,送往村公所。有院門的,把房門捐了。一廳多室的,隻留下廳門,把其餘的房門全捐了。有的甚至捐出全部門板,甘願過“夜不閉戶”的日子……那幾天,村公所人頭攢動擁擠不堪,比唱大戲還熱鬧。
村幹部耐心勸說那些卸掉門板影響安全的人把門拿回去,然而他們的苦口婆心沒有起半點作用。
除了門板,人們還紛紛捐出其他急用的板材。我記得年老多病的張三爺,就是背過兒女把他全家省吃儉用剛買下的那一摞棺材板捐了。村幹部看到後,堅決不收,硬要給他送回去!他死活不依,反而躺在木板上“耍賴”不起來。還說,前方的戰士為了消滅頑固軍把命都豁出去了,我這把老骨頭捐幾塊木板還不行嗎!沒辦法,眾人才去“搬兵”——把他的兒女們請來跟他“談判”。最後還是子女們含淚讓了步,同意他捐出棺材板,才勉強結束了這場清官難斷的“官司”,也了卻了老人的心願。
我當時十歲,隻知道跟著看熱鬧,還體會不到其中那種濃濃的感情。但從大人們的行動和臉上的表情,我讀出了他們心係前線的內容,因而也幫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很快門板收齊了,裝在牛車馬車上,浩浩蕩蕩走出村莊,開上“官道”。車上插著寫有支前口號的彩色三角旗,牲口們戴著大紅花,在鞭炮和口號聲中向同蒲鐵路上奔去。那時的同蒲鐵路的鋼軌和枕木已經被扒光了,隻剩下赤裸裸的一條浮土滾滾的黃土路基。各縣的車輛都上了那條路,成了一條漂著門板車的長河,“水位”逐漸漲高,前望不到頭,後看不見尾。無數包鐵圈的木輪車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顛簸,好像波濤滾滾中的小船,十分壯觀。我們被這條流著門板的長河所吸引,跟在隊伍裏,邊看熱鬧邊推車,走了很遠很遠還不想回來。後來還是在大人們怒目嗬斥下,才依依不舍地返回來。
不久臨汾城解放了,可那些門板和戰士的鮮血卻永遠消失在炮火和爆炸聲中了。
後來我就生活在這座城市裏,每當碰到大興土木的工地,我總想從高大的挖掘機和偉岸的塔吊下尋覓到一點門板的蹤跡,“自將磨洗認前朝”,尋覓那種永遠熠熠閃光的捐門板精神。我尋遍許多大型建築工地,尋遍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的樓群,尋遍那些透著現代氣息的新宅大院,始終找不見那些粗糙破舊、披滿硝煙彈痕的木質門板的一絲蹤影。相反總是想起人們捐門板的動人情景,想起他們帶著饑寒交迫的曆史,浸透著軍民魚水深情,冒著敵人的炮火將門板送往臨汾城外的悲壯場麵。是這一切,大大提前了勝利,減少了犧牲。也是那種精神,寫下了革命戰爭中獨創性的經典一章,記錄了蔣家王朝末日的最後一幕,奠定了今天幸福生活的堅實基礎。
在這些高樓大廈和新宅大院的現代化“門板”裏麵,我雖然沒有找到承載曆史滄桑的門板,但卻找到了那種捐門板的可貴精神。它的源頭在六十多年前,卻在當今一次次抗震、抗洪、抗暴風雪以及各種搶險救災中不斷顯現出來!
原載《臨汾日報》2011年3月5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