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裏點上香

穆青真的走了,一顆閃亮的大星隕落了,我至親至敬的老領導,父親般的尊長終於離我們而去。小時候,我是在父母慈愛的目光下歪歪斜斜地學會走路的,到新華社在穆青慈愛的照護下跌跌撞撞學會做事做人。老人患病晚期,我未能盡一點晚輩、學生的職責和心意,想來更加難過。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去看看他老人家最後一麵。聽到分社的人不要到北京來的通知,我便在家裏擺上穆青的像,悄悄地祭奠。

在我的一生中,在家中祭奠過三次老人,一次是胡耀邦總書記去世,這不僅是因為他表揚過我,更是因為我覺得農村改革初期耀邦同誌的功勞很大很大,品行高潔,內心深為欽佩。一次是母親的周年,我不能回去。再就是為我終生難忘的穆青社長了。也算不上是靈堂,隻是在桌麵上放上老人的像,點上三支蠟燭,馨香一柱,放上幾個菜,一碗飯,一雙筷子,一盅酒。還有老人為我題詞的那張報紙。我在三鞠躬後,便坐在旁邊,看著柱香嫋嫋升起又慢慢失去的煙絲,默默地想,默默的流淚,淚流不完,又從眼眶溢出。我的妻子也跟著鞠躬與流淚,把穆青視如自己的老人。

情滿天下,淚滿天下。半個多世紀來,由穆青親手培育或領受他恩澤的莘莘學子,何止上百上千。在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人在哀悼穆青,紀念穆青。隨著時間積累,我心裏所感受的苦痛繼續增長著。像穆青這樣始終如一地敬重人民,與人民群眾保持魚水深情的新聞界領導很難見到了,像穆青這樣以父兄之心關心愛護記者的領導也很少見到了。哪怕再見上老人家一麵,當麵鞠三個躬,也難表達我對於這位領導、長輩、恩師的敬愛與感銘於萬一。從穆青第一次當眾問“誰是李錦”,已經過去32年了。多年與老人家接觸,耳濡目染,我已是很幸運的了。天遂人願,正好總社讓分社幹部去北京參加“三個代表”重要思想輪訓班。早上到了北京,我便趕到穆青靈堂,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看到胡錦濤、江澤民、吳邦國、溫家寶、李長春、丁關根等領導人獻的挽聯,挽聯如雪,白花花一片。悲情如歌,盡是讚頌的話語。穆青是一座雄偉的高山,是一片浩瀚的海洋,不管人們用多少美好的語言來讚頌,也不為過。我注意到,送花圈的還有焦裕祿、潘從正的後代。黨和人民記著穆青,人民的悼念是對這位老人的最好紀念。這馬上使我想起他的話,最終是由人民做評價的!

我又見到穆青了。在八寶山公墓,他靜靜地躺在那裏,臉態安詳,身處永遠的靜寂。鮮花、鬆柏與黨旗簇擁著老人。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回族老人高高的鼻梁,臉色顯得很白。他光輝的一生是新華社的驕傲,也是中華各民族的光榮。

11月14日,我在杭州出差。手機上出現短訊“叔叔,範敬宜去世,晚報上登了”。是侄女發來的,突然間覺得頭腦裏是一片空白,這個世界似乎停住了,我的腳步動不了,被後麵人推著,發現自己是在走向飛機的通道上。坐到座位上,心神稍定,馬上湧到頭腦來的便是範敬宜退回西藏兩盒蟲草的情節。

至慈至善

我與老範認識26年了,他是我在新華社外的老師,更多的是記者與編輯的關係,亦師亦友。最初的見麵是1984年在全國首屆優秀新聞工作者表彰大會上,他已經從遼寧調到北京來了,是國家外文局局長,在會上介紹“莫把開頭當過頭”那篇文章,我則介紹魯西北采訪包產到戶的調研情況。覺得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是一個有很強發現力的新聞記者。後來,隔一階段聯係一次,他在經濟時報當總編時,把我寫的“汪海和雙星事業”長篇通訊放在頭版頭條,在人民日報當總編時,把我的勝利油田大明集團報道用了大半個版,都是他親自編的。

後來接觸多了,愈發覺出,他是一個已經脫俗的大文人,才氣橫溢,待人真誠之至,半點官架子也沒有。每次見麵,他總是聽我介紹來自基層的情況,常交流一個小時左右。紀念三中全會20周年時,我正在西藏工作,我抽空寫了一本書《大轉折的瞬間》,想請老範為這本書寫個序,我在拉薩給他打電話,老範一口應允。他把序直接交給湖南人民出版社了。他為我寫的這篇序,站得高,放得開,又想得深,對晚輩顯示出滿腔的慈愛,那些激勵的話,使我很受教育,受益終生。

我從西藏寄兩盒蟲草給他,三兩一盒,這蟲草是我從老鄉手裏一根一根挑出來的,都很肥碩。老範年紀大了,身體總會有這個那個的毛病,從遙遠的西藏寄點蟲草,表達我的心意,也是他身體需要的。過了幾天,老範打來電話了,說收到一個包裹,問裏麵是什麼,我說是兩盒蟲草,他說蟲草有什麼用,我說有病治病,無病養身,對腎與肺都有好處。他說“我不要補養,我隻吃米飯米粥,什麼營養品也不吃”,我說“不費事的,放在酒瓶裏泡著就行”。老範說,“好,我知道了”,並表示感謝。作為他的學生,多次聆聽他的教導,作為外單位的記者,他總是虛懷若穀地接待,我從未給他表示過什麼,寄上一點蟲草,隻是聊表自己一點心意。沒有想到,幾天後,這個包裹原封不動地被退到拉薩。老範連拆也沒拆,便在包裹封皮上寫上退回地址。我愣住了,在辦公桌前坐了半天,心裏很難受,您這個老範,這不是打我耳光嘛,我不是您的部下,這不是為領導送禮。您在業務上幫助過我多次,何況您為我的書寫序,是用了心思的,這也算是給您的稿費呀。這點心意您也不讓我表達,您不是存心讓我難受嗎?

老範就是這樣的人。他做的好事太多太多,而他自己從來不求一點回報。我作為外單位的記者,且是晚輩,他親自為我編發的稿件不下於10次,每次都是以突出位置采用,我在新華社幾十年,也沒有人對我的稿件下過這麼多功夫的。

我從來沒有請過他,就這麼表示一次,他也不肯接收,這叫人怎麼不感動?

老範走了,想起他不計門戶,對外單位記者的熱誠與尊重,想起他對晚輩全力扶持而不圖一點回報,想起他不怕是非議論,對記者唯才是舉,想起老範的種種好處,心裏滿是尊重與崇敬之情。像老範這樣胸懷與品格的長者,在我人生中隻有幾位,已經遠去的穆青、蔣齊生,再便是範敬宜。從業務成就上看,也是三座高峰。我搞新聞也已經整整40年了,認識局級以上的新聞官員不下於200人,我從內心最拜服的是這幾位,再早的我不了解,也不作比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