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照\(七)(1 / 3)

曉角近來的日報上作興附"專刊",有講醫藥的,有講文藝的,有談跳舞的;還有"大學生專刊","中學生專刊",自然也有"小學生"和"兒童專刊";隻有"幼稚園生專刊"和"嬰兒專刊",我還沒有看見過。

九月二十七日,偶然看《申報》,遇到了《兒童專刊》,其中有一篇叫做《救救孩子!》,還有一篇"兒童作品",教小朋友不要看無用的書籍,如果有工夫,"可以看些有用的兒童刊物,或則看看星期日《申報》出版的《兒童專刊》,那是可以增進我們兒童知識的"。

在手裏的就是這《兒童專刊》,立刻去看第一篇。果然,發現了不忍刪節的應時的名文:小學生們應有的認識夢蘇最近一個月中,四川的成都,廣東的北海,湖北的漢口,以及上海公共租界上,連續出了不幸的案件,便是日本僑民及水兵的被人殺害,國交顯出分外嚴重的不安。

小朋友對於這種不幸的案件,作何感想?於我們民族前途的關係是極大的。

國際的交涉,在非常時期,做國民的不可沒有抗敵禦侮的精神;但國交尚在常態的時期,卻絕對不可有傷害外僑的越軌行動。倘若以個人的私忿,而殺害外僑,這比較殺害自國人民,罪加一等。因為被殺害的雖然是絕少數人,但會引起別國的誤會,加重本國外交上的困難;甚至發生意外的糾紛,把整個民族複興運動的步驟亂了。

這種少數人無意識的軌外行動,實是國法的罪人,民族的敗類。我們當引為大戒。要知道這種舉動,和戰士在戰爭時的殺敵致果,功罪是絕對相反的。

小朋友們!試想我們住在國外的僑民,倘使被別國人非法殺害,雖然我們沒有兵艦派去登陸保僑,小題大做:我們政府不會提出嚴厲的要求,得不到絲毫公道的保障;但總禁不住我們同情的憤慨。

我們希望別國人民敬視我們的華僑,我們也當敬視任何的外僑;使傷害外僑的非法行為以後不再發生。這才是大國民的風度。

這"大國民的風度"非常之好,雖然那"總禁不住""同情的憤慨",還嫌過激一點,但就大體而言,是極有益於敦睦邦交的。不過我們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卻還"希望"我們對於自己,也有這"大國民的風度",不要把自國的人民的生命價值,估計得隻值外僑的一半,以至於"罪加一等"。主殺奴無罪,奴殺主重辦的刑律,自從民國以來(嗚呼,二十五年了!)不是早經廢止了麼?

真的要"救救孩子"。這"於我們民族前途的關係是極大的"!

而這也是關於我們的子孫。大朋友,我們既然生著人頭,努力來講人話罷!

九月二十七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改題為《"立此存照"(五)》。

按原來的《"立此存照"(五)》,是關於張資平的那條,因作者看到《申報·兒童增刊》一篇文章,竟主張中國人殺外國人應加倍治罪,不勝憤慨,就寫了這條補白寄去。《中流》編者把這一條改為《"立此存照"(五)》,在該刊第四期發表,原來的第五條改為第七條,移在該刊第五期發表,因發表時係用手稿影印,所以號碼沒有改。收入本書時,編者許廣平按寫作時間先後將這一條改為第七條。參看作者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八日致黎烈文信。

半夏小集一A:你們大家來品評一下罷,B竟蠻不講理的把我的大衫剝去了!

B:因為A還是不穿大衫好看。我剝它掉,是提拔他;要不然,我還不屑剝呢。

A:不過我自己卻以為還是穿著好……C:現在東北四省失掉了,你漫不管,隻嚷你自己的大衫,你這利己主義者,你這豬玀!

C太太:他竟毫不知道B先生是合作的好伴侶,這混蛋!

二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麼,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三"聯合戰線"(2)之說一出,先前投敵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聯合"的先覺者自居,漸漸出現了。納款,通敵的鬼蜮行為,一到現在,就好像都是"前進"的光明事業。

四這是明亡後的事情。

凡活著的,有些出於心服,多數是被壓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橫恣的是漢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後來自己壽終林下,兒子已不妨應試去了,而且各有一個好父親。至於默默抗戰的烈士,卻很少能有一個遺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並沒有古之逸民氣。

五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於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麼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麼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麼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

六A:啊呀,B先生,三年不見了!你對我一定失望了罷?……

B:沒有的事……為什麼?

A:我那時對你說過,要到西湖上去做二萬行的長詩,直到現在,一個字也沒有,哈哈哈!

B:哦,……我可並沒有失望。

A:您的"世故"可是進步了,誰都知道您記性好,"責人嚴",不會這麼隨隨便便的,您現在也學會了說謊。B:我可並沒有說謊。

A:那麼,您真的對我沒有失望嗎?

B:唔,無所謂失不失望,因為我根本沒有相信過你。

七莊生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偉食"(3),死後的身體,大可隨便處置,因為橫豎結果都一樣。

我卻沒有這麼曠達。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願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

養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岩角,大漠,叢莽裏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裏,打死製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養胖一群癩皮狗,隻會亂鑽,亂叫,可多麼討厭!

八琪羅(4)編輯聖·蒲孚(5)的遺稿,名其一部為《我的毒》(Mes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明言著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裏說,也是多餘的。"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九作為缺點較多的人物的模特兒,被寫入一部裏,這人總以為是晦氣的。

殊不知這並非大晦氣,因為世間實在還有寫不進裏去的人。倘寫進去,而又逼真,這便被毀壞。

譬如畫家,他畫蛇,畫鱷魚,畫龜,畫果子殼,畫字紙簍,畫垃圾堆,但沒有誰畫毛毛蟲,畫癩頭瘡,畫鼻涕,畫大便,就是一樣的道理。

有人一知道我是寫的,便回避我,我常想這樣的勸止他,但可惜我的毒還不到這程度。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2)"聯合戰線"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3)"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偉食"語見《莊子·列禦寇》。

(4)琪羅(VGiraud,1868-1953)法國文藝批評家,著有《泰納評傳》等。

(5)聖·蒲孚(te-Beuve,1804-1869)通譯聖佩韋,法國文藝批評家。著有《文學家畫像》、《月曜日講話》等。

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一來信魯迅先生:一九二七年革命失敗後,中國康繆尼斯脫(2)不采取退兵政策以預備再起,而乃轉向軍事投機。他們放棄了城市工作,命令黨員在革命退潮後到處暴動,想在農民基礎上製造Reds以打平天下。七八年來,幾十萬勇敢有為的青年,被這種政策所犧牲掉,使現在民族運動高漲之時,城市民眾失掉革命的領袖,並把下次革命推遠到難期的將來。

現在Reds打天下的運動失敗了。中國康繆尼斯脫又盲目地接受了莫斯科官僚的命令,轉向所謂"新政策"。他們一反過去的行為,放棄階級的立場,改換麵目,發宣言,派代表交涉,要求與官僚,政客,軍閥,甚而與民眾的劊子手"聯合戰線"。藏匿了自己的旗幟,模糊了民眾的認識,使民眾認為官僚,政客,劊子手,都是民族革命者,都能抗日,其結果必然是把革命民眾送交劊子手們,使再遭一次屠殺。史太林黨的這種無恥背叛行為,使中國革命者都感到羞恥。

現在上海的一般自由資產階級與小資產階級上層分子無不歡迎史太林黨的這"新政策"。這是無足怪的。莫斯科的傳統威信,中國ReDS的流血史跡與現存力量--還有比這更值得利用的東西嗎?可是史太林黨的"新政策"越受歡迎,中國革命便越遭毒害。

我們這個團體,自一九三○年後,在百般困苦的環境中,為我們的主張作不懈的鬥爭。大革命失敗後我們即反對史太林派的盲動政策,而提出"革命的民主鬥爭"的道路。我們認為大革命既然失敗了,一切隻有再從頭做起。我們不斷地團結革命幹部,研究革命理論,接受失敗的教訓,教育革命工人,期望在這反革命的艱苦時期,為下次革命打下堅固的基礎。幾年來的各種事變證明我們的政治路線與工作方法是正確的。我們反對史太林黨的機會主義,盲動主義的政策與官僚黨製,現在我們又堅決打擊這叛背的"新政策"。但恰因為此,我們現在受到各投機分子與黨官僚們的嫉視。這是幸呢,還是不幸?

先生的學識文章與品格,是我十餘年來所景仰的,在許多有思想的人都沉溺到個人主義的坑中時,先生獨能本自己的見解奮鬥不息!我們的政治意見,如能得到先生的批評,私心將引為光榮。現在送上近期刊物數份,敬乞收閱。如蒙賜複,請留存×處,三日之內當來領取。順頌健康!陳××六月三日。

二回信陳先生:先生的來信及惠寄的《鬥爭》《火花》等刊物,我都收到了。

總括先生來信的意思,大概有兩點,一是罵史太林先生們是官僚,再一是斥毛澤東先生們的"各派聯合一致抗日"的主張為出賣革命。

這很使我"糊塗"起來了,因為史太林先生們的蘇維埃俄羅斯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在世界上的任何方麵的成功,不就說明了托洛斯基(3)先生的被逐,漂泊,潦倒,以致"不得不"用敵人金錢的晚景的可憐麼?現在的流浪,當與革命前西伯利亞的當年風味不同,因為那時怕連送一片麵包的人也沒有;但心境又當不同,這卻因了現在蘇聯的成功。事實勝於雄辯,竟不料現在就來了如此無情麵的諷刺的。其次,你們的"理論"確比毛澤東先生們高超得多,豈但得多,簡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但高超固然是可敬佩的,無奈這高超又恰恰為日本侵略者所歡迎,則這高超仍不免要從天上掉下來,掉到地上最不幹淨的地方去。因為你們高超的理論為日本所歡迎,我看了你們印出的很整齊的刊物,就不禁為你們捏一把汗,在大眾麵前,倘若有人造一個攻擊你們的謠,說日本人出錢叫你們辦報,你們能夠洗刷得很清楚麼?這絕不是因為從前你們中曾有人跟著別人罵過我拿盧布,現在就來這一手以報複。不是的,我還不至於這樣下流,因為我不相信你們會下作到拿日本人錢來出報攻擊毛澤東先生們的一致抗日論。你們決不會的。我隻要敬告你們一聲,你們的高超的理論,將不受中國大眾所歡迎,你們的所為有悖於中國人現在為人的道德。我要對你們講的話,就僅僅這一點。

最後,我倒感到一點不舒服,就是你們忽然寄信寄書給我,不是沒有原因的。那就因為我的某幾個"戰友"曾指我是什麼什麼的原故。但我,即使怎樣不行,自覺和你們總是相離很遠的罷。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鬥者,我得引為同誌,是自以為光榮的。要請你原諒,因為三日之期已過,你未必會再到那裏去取,這信就公開作答了。即頌大安。

魯迅。六月九日。

(這信由先生口授,OV(4)筆寫。)注釋:(1)本篇最初同時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七月的《文學叢報》月刊第四期和《現實文學》月刊第一期。

來信的"陳××",原署名"陳仲山",本名陳其昌,據一些托派分子的回憶錄,當時他是一個托派組織臨時中央委員會的委員。

(2)康繆尼斯脫英語unist(共產黨人)的音譯。下文的Reds,英語"赤色分子"的意思,這裏指紅軍。

(3)托洛斯基(UFGLMM,1879-1940)通譯托洛茨基早年參加過俄國革命運動,十月革命中和蘇俄初期曾參加領導機關。一九二七年因反對蘇維埃政權被聯共(布)開除出黨,一九二九年被驅逐出國,一九四○年死於墨西哥。他曾兩次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下文所說"革命前西伯利亞的當年風味",即指此。

(4)OV即馮雪峰(1903-1976),浙江義烏人。作家、文藝理論家。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領導成員之一。著有《論文集》、《靈山歌》、《回憶魯迅》等。

大小奇跡何幹元旦看報,《申報》(2)的第三麵上就見了商務印書館的"星期標準書"(3),這回是"羅家倫(4)先生選定"的希特拉著《我之奮鬥》(AHitler∶MyBattle)(5),遂"摘錄羅先生序"雲:"希特拉之崛起於德國,在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

……希特拉《我之奮鬥》一書係為其黨人而作;唯其如此,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以此書列為星期標準書至為適當。"但即使不看譯本,僅"由此處入手",也就可以認識三種小"奇跡",其一,是堂堂的一個國立中央編譯館,竟在百忙中先譯了這一本書;其二,是這"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的東西,卻須從英文轉譯;其三,堂堂的一位國立中央大學校長,卻不過"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真是奇殺人哉!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海燕》月刊第一期。

(2)《申報》參看本卷第113頁注(5)。

(3)"星期標準書"上海商務印書館為推銷書籍,從一九三五年十月起,由該館編審部就日出新書及重版各書中每周選出一種,請館外專家審定,列為"星期標準書",廣為宣傳介紹。

(4)羅家倫參看本卷第257頁注(12)。當時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

(5)《我之奮鬥》希特勒寫的帶自傳性的著作。書中闡述了他對社會、政治、曆史等等的觀點,宣傳納粹主義。原書於一九二五年開始出版。由國立編譯館譯出的中文本於一九三五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

登錯的文章何幹印給少年們看的刊物上,現在往往見有描寫嶽飛(2)呀,文天祥(3)呀的故事文章。自然,這兩位,是給中國人掙麵子的,但來做現在的少年們的模範,卻似乎迂遠一點。

他們倆,一位是文官,一位是武將,倘使少年們受了感動,要來模仿他,他就先得在普通學校卒業之後,或進大學,再應文官考試,或進陸軍學校,做到將官,於是武的呢,準備被十二金牌召還,死在牢獄裏;文的呢,起兵失敗,死在蒙古人的手中。

宋朝怎麼樣呢?有曆史在,恕不多談。

不過這兩位,卻確可以勵現任的文官武將,愧前任的降將逃官,我疑心那些故事,原是為辦給大人老爺們看的刊物而作的文字,不知怎麼一來,卻錯登在少年讀物上麵了,要不然,作者是決不至於如此低能的。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海燕》月刊第二期。

(2)嶽飛(1103-1142)字鵬舉,相州湯陰(今屬河南)人,南宋抗金將領。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他在河南大破金兵,正欲乘勝北伐,但高宗趙構和宰相秦檜等力主議和,一日內連下十二道金牌命他退兵。嶽飛奉詔回臨安(今杭州)後,被誣謀反,下獄遇害。

(3)文天祥(1236-1283)號文山,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文學家。元軍攻陷臨安後,他仍在南方堅持抵抗,兵敗被俘,在大都(今北京)囚禁三年,堅貞不屈,後被殺。著有《文山先生全集》。

我的第一個師父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雲(2)。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舍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並不放在寺院裏。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稀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裏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布施什麼的呢,我完全不知道。隻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做"長庚",後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並且在《在酒樓上》這篇裏,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拚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曆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唯的一紀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餘,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麵一本書,下麵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於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糊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於買了兩麵來,和我的幾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餘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胡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火(3),"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念經,因為是住持,隻管著寺裏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發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麵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裏的院子裏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4),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隻叫做"相好"。《詩經》雲:"式相好矣,毋相尤矣"(5),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麼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像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輕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台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6),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隻應該念經拜懺的,台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隻好退走,一麵退,一麵一定追,逼得他又隻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隻有一位年輕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