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帖(1 / 3)

原載於古今故事報2010年

在我們這兒,市政府有個論壇,叫“市民心聲”。用百度一搜,就可以搜到。論壇設立的初衷,是讓市民們有個說話的地方,也可以叫參政議政。老百姓有了不平事煩心事,都可以到上麵來說說,當然,肯定也有政府的相關部門出來答複。上個月的7號,論壇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回憶性質的帖子,帖子一發,跟帖無數。

發帖人叫貓神。他講述的是幾十年前農民們繳納農業稅的事兒。那時候,農民們既要繳納公糧,又要繳納餘糧。糧站通常位於集鎮所在地,距離農田,有著多則數十裏,少則幾裏地的路程。農民們繳糧時,家裏的孩子缺少人照看,於是農民們就將將孩子放進稻簍的一頭,挑著來到糧站。

貓神的帖子中,沒有寫到具體的人名,卻寫了這樣的一件事:1985年立秋那天,黃家集的村民某和某妻倆人去糧站繳糧,倆人一上午挑了三百公斤,距離五百公斤的任務還欠缺,於是,匆匆吃畢午飯後,某將十歲的兒子也放進了稻簍,挑著來到了糧站。

等到挑足了五百公斤,某央求看樣員前來看樣,然而看樣員卻遲遲不肯來。一直等到陽落西山,看樣員這才帶著鋒利尖銳的包簽,懶洋洋地走了過來。他彎腰伸手,撿起幾顆稻穀放進了嘴裏,咬了一咬,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曬”。稻子不幹,不能入倉。這點,某也很清楚,他在家裏已經把稻穀曬了幾個太陽了。現在,連自己家隔壁的稻子都被收下了,要知道,那戶人家的稻子隻在陽光下照過一回,潮濕無比。某知道,肯定是自己沒有及時地買包香煙給看樣員。

某一點兒也不後悔,反而大怒起來,罵道:“你看看我這稻穀,還用曬?你會不會看樣?啊?我要找你們站長。”

那看樣員是個中年人,他聽著某的怒吼,撲哧一笑,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去找吧!”某惱羞成怒,衝過去就揪住了那看樣員的後衣領。看樣員大叫起來:“不好了,不好了,繳糧的農民打人了。”此時,糧站裏還有很多繳糧的人在排隊,還有沒下班的糧站工作人員,忽拉一下子全圍了過來。

某妻也急了,向某哀求道:“算了吧,孩子他爸,讓曬就曬吧,大不了我們晚上就在這裏將就一晚。”

某還沒得及答話,那看樣員冷笑起來,“現在後悔了?沒用了。”說著,隻見幾個糧站人員和政府的幾名幹部沉著臉走了過來,將某叫進了糧站辦公室。

某妻此時表現得很鎮定,她出去買了包好香煙,走進辦公室,向那幫幹部哀求道:“我家男人是個愣頭青,對不住了,各位領導們。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過他這一次吧。”

一番訓斥之後,幹部們要吃飯了,就將某放了出來。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某出門後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十歲的兒子,忙和妻子找了一圈,可是,哪裏有孩子的蹤影。某不甘心,又找了一次,可還是沒有找著。月亮早已升上來了,白晃晃地映照在糧站裏,顯得荒涼而冷清。

某又驚又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某妻呢,則坐在糧站空曠的水泥地上號啕大哭。孩子究竟是自己走失了,還是被人拐走了?夫妻倆毫無頭緒。

倆人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分頭去找。某妻回了家,想看看兒子是不是跟著村裏人回去了;而某呢,則順著糧站前的那條公路,向城市的方向跑去。他覺得,隻要兒子是自己偷偷地出去玩導致迷路了,自己一定能迎得到他。

貓神帖子的最後,寫了這件事的結果,某妻第二天被人發現死在了家裏,神情猙獰。身邊放著一個空瓶,上麵貼著那種名叫六果的農藥標簽。而某呢,則因為糧站當晚起了場大火,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公安逮捕了,以故意縱火罪、破壞國家財產罪被判了死刑。“其實某倆口子直到死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孩子尚在人世。隻不過一直被關押在監獄裏。在那裏,他生活了18年。”

貓神的帖子是10號那天被陳天棟注意到的。貓神帖子後麵的跟帖,大都是表達對這起慘劇的哀傷,也有一些疑問,比如,10歲的孩子身犯何罪,他竟被關在監獄長達18年之久?還有,事發當晚,那個孩子身在何方?他是出於害怕躲起來了,還是出了其他什麼情況?

陳天棟細心地將帖子全部看完,心裏隱隱有了一絲不安。傍晚時分,陳天棟又一次將那個帖子打開,發現後麵又多了幾條新帖。其中有一條是網名為“絡繹”的人發的,絡繹的話氣很是尖刻,“我覺得中國的農民大多很是愚昧。糧站的工作人員即使有所不對,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無奈選擇。而農民們,他們動不動采取自殺縱火的這種極端方式,分明就是自取滅亡。好死不如賴活著。說實話,那個糧站工作人員就是我爺爺。黃家寨我也去過,20多年來,還是一如既往地貧窮著,仿佛那裏還是原始社會,沒有開化。”

絡繹這個帖子讓陳天棟無比吃驚。他也在這一刹那明白了最初看帖時的不安緣由。如果這個帖子僅僅是回憶帖,倒也無可厚非;如果是有人故意在這裏釣魚,那麻煩可能就會接踵而至。畢竟20多年前的那件事,導致了一個家庭的徹底覆滅。陳天棟決定,要盡快找到黃家集或者黃家寨這個地方,看看村裏人對當年的事還能不能提供什麼線索。他甚至懷疑,所謂的貓神,就是那個昔年不知去向的孩子,如果真如他所說,在監獄裏呆了18年,又探知了父母慘死的經過,他選擇報複,那是再正常不過了。想到這裏,陳天棟不由地打了個寒噤。他仿佛看到貓神就像那個成語故事中的人物,正守著這個帖子,等待著有人自投羅網。貓神的眼睛應該是明亮的,狡黠的,他的嘴角,應該還有稍許的冷笑。

陳天棟大清早上班,就向內勤宋白說道:“小宋,你是本地人,你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叫黃家集或者黃家寨的地方?”宋白茫然地搖了搖頭,答道:“所長,你忘了,我們這裏是內陸平原地區,村名中很少這集寨這樣的。”

陳天棟仍不死心,又找了份全市地圖,認真地尋找起來,半個時辰後,陳天棟失望地搖了搖頭。果然如宋白所說,全市的村莊,沒有一個是以集或者寨打尾的。難道貓神的帖子,說的是其他地方?陳天棟不信,在他的記憶中,曾經有一場大火,燃著了整個糧站的糧囤積的糧食,隻是那時他也還小,對於這場大火的前前後後並不了解。他隻知道那次大火給自己這個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父親因此坐了牢,一蹲就是10年。從此,陳天棟由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陳天棟正在出神的時候,宋白送了份晚報進來,指著其中的一篇報道,叫道:“陳所長,你看,聶所長這幾天有的忙了。”晚報的法製版上,刊載著一起凶殺案。八裏灣糧站前夜發生了惡性殺人事件,退休職工馬昌明被人殺害在糧站廢舊的倉庫裏,他的屍體被發現時,被打得皮開肉綻,身上還纏著繩索,被緊縛在老倉庫角落的柱子上。嘴巴則被厚厚的膠帶纏得死死的。經法醫診斷,馬昌明內髒完全破裂,似被人用重物不停地敲擊致死。這樣的慘案,刑警隊肯定要介入,作為案發場所的派出所所長,聶所長當然要陪同偵察。

陳天棟看完報紙,又打開電腦,迅速地登陸市民心聲論壇,可是那個貓神的帖子後再也沒有跟帖,再仔細看,原來是被管理員鎖了帖。陳天棟認為貓神的帖,與馬昌明的死有著必然的關係,他正準備順著這根線查下去,誰知,市政府信息中心的管理員先行了一步。帖子被鎖,勢必引起發帖人的注意,如果輕易申請解鎖,又必然打草驚蛇。陳天棟忽然覺得,他已經對此束手無策了。

陳天棟並沒有閑著,他駕車直奔聶所長那裏,聶所長正坐在辦公室裏,一臉愁容,見到陳天棟前來,歎道:“老弟,最近糧站的事你聽說了吧,我可是48小時沒合眼了。”說著,聶所長就要給陳天棟泡茶。陳天棟搖了搖頭,說道:“盡管你瘦了,可是我還得讓你陪我去見一下死者家屬。”聶所長愕然,不過他也沒多問,領著陳天棟直奔糧站而去。

死者的家裏遠遠地傳來嗩呐聲,還有隱隱的哭聲。陳天棟和聶所長跨入靈堂後,剛注意到堂屋正中的馬昌明遺像,聶所長的腳已被一個中年婦女死死地抱住了,“所長,我父親,我父親死得好慘啊。你一定要抓住凶手,替他伸冤啊。”聶所長好不尷尬,他躬下腰來,攙扶著那個女人站起身來。這時,陳天棟已看到屋子角落裏坐著一個年青人,他急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