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使個體附屬於倫理總體、從而帶有濃厚社會倫理色彩的儒學有別,禪是更為標準的人生哲學。將佛自性化的禪宗,實質上把宗教的崇拜與人的崇拜同一了但禪宗的主要缺陷也在於此,即將本體論唯人化唯我化了。參閱《百姓日用是否即道》的反省。,佛悟變成了人的自我意識覺醒。作為中心大事的佛悟同時把人生哲學提升到了高於一切的地位。與大多數宗教不同,禪宗並不否棄現世;但“於相離相”的禪又並不像歐洲文藝複興那樣自安自樂於自然感性,而是在不離世俗的同時又強烈向往更高更普遍的人的本質。“大事未明”,如一口氣不接,為此飲食不安,睡臥不寧;無數苦行僧一衣一缽風餐露宿,苦難飄泊,以追尋自我與世界的意義,所謂“行腳”,正是這樣一種崇高的哲學行動。香嚴智閑因不能解答公案而痛苦離去,這裏沒有絲毫自我欺瞞和混世的意識,而是一種極度強烈而自覺的人生意識。這不應該使那些沉湎於物欲和肉欲中的現代人自慚形穢嗎?
這是一種以人生觀為核心、本體的宇宙觀。它深刻地製約著人對自然、人對社會和自身的態度。
追究生活對人的意義,向人類曆史提出人的目的,這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消費,“這個不僅被看成終點而且被看成最後目的結束行為,除了它又會反過來作用於起點並重新引起整個過程之外,本來不屬於經濟學的範圍”《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2頁。。對此的哲學理解應是,經濟運動是達到超經濟目的的手段;而確定怎樣的目的,則直接規定著經濟運動的方向和性質。因此,社會主義生產目的是為了人民這一人道主義規定,正是實踐論人文本體論的從實踐論對目的論作出新的現代意義的解釋,是十分重大而且具有迫切現實性的課題。詳參閱筆者另一篇文章《勞動二重性與作為人文本體目的的美》。。近現代工業化的教訓之一即是,追逐利潤的高度經濟發展,不但帶來嚴重的社會、生態等問題,而且日益危及到現代化科技條件下的經濟自身。因而,不是從價值哲學的外在律令,而是基於經濟運動自身的內在規定,人生意義和個體價值這類純人文問題已逐漸與資源開發、投入產出比例、生產規模、產品類型、新技術采用、生產管理等問題融合起來。所謂東亞第三種工業文明的經濟成功,正是以其人文物質的傳統東方文化(包括禪宗)背景而引人注目的參見〔英〕E·P·舒馬赫《小的是美好的》第1部分第4節,《佛教經濟學》,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美〕巴斯克、艾索思合著《日本的管理藝術》第4章《禪與管理藝術》,長河出版社1982年版。。
在今天,對社會人生、宇宙自然的禪意,已不再隻是浪漫的詩情,而同時越來越被看作是經濟的、科學的。這不使人又一次記起馬克思一個多世紀前關於人與自然,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將同一的預言嗎參見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共產主義]一節。?
自性自悟的禪宗革命把個體的地位極大地凸出了,而“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又把人生哲學日常化了。禪的吸引力正在於,它用一種最平易的方式為一般人最切身的安心立命要求提供了一種可能性,示範了一種真正融於生活的個體化的哲學。這也正是現代主體性哲學最迫切的課題。
以新技術革命為前導所發生的現代社會變革,使上一世紀占據統治地位的標準化、專業化、同步化、集中化、好大狂正轉變為多樣化、分散化、小型化、非群體化,被譽為現代西方未來學經典代表作的《小的是美好的》,正以其題目標示了總體轉向個體這一深刻的時代潮流參考《小的是美好的》,托夫勒《第三次浪潮》,奈斯比特《大趨勢》,以及現實生活中當代中國經濟改革的趨勢。。伴隨這一潮流的是現代人自我意識的空前抬頭和獨立思考風氣的流行,而人生哲學的複興則成為這二者的集中反映。不管是沉浸在悲觀絕望中的西方存在主義和嬉皮士運動,還是深入思索、激烈爭論的東方“人生觀熱”參考圍繞“潘曉來信”所激起的國際範圍的“人生意義究竟是什麼?”的討論(《中國青年》1980年第8期至1981年第6期)。,或是全球性的宗教複興,都鮮明地表現了現代人對個體人生意義的渴求。
但任何正確的理論也無法平息個體對人生意義的渴求。因為這並非單純的認知,而是一個人真實的、知意情不可分的生活態度,作為人文教化,它隻有依靠個體自身的直接經驗才能形成。
禪宗抓住了這一點,因而在佛教諸宗中卓然特立。它在一定範圍內恢複了人類文明進程中失調了的一係列平衡:身與心、體驗與思辨在禪中渾然一體了。禪恢複了感受力在主體性中的地位。禪把思維感覺化,使人不是隔膜於抽象思維,而是全身心浸入哲理體驗;特別是,它同時為達到這種體驗境界而提供了從禪坐到行腳,從不立文字的“默傳心印”到公案設計,乃至叢林勞動製度等多方麵的具體示範。從而,禪宗把般若大規模地直觀化、實踐化、規範化了(雖然仍是不立文字,無法可依)。這也許是中外思想史上罕有的一次哲學個體化運動這同時也應視作宗教對哲學的挑戰,而哲學至今不能說已回答了這一挑戰。。
寂寞而貧困的現代哲學至今還未擺脫替自己的存在作申辯的窘境。為了找到自己的位置,它一直在努力向科學看齊。麵對著禪的成功,麵對這一掌握了人心根基的宗教哲學,現代哲學除埋頭於“科學方法論”之外,難道不能啟悟到更廣闊的、更屬於哲學自身的活動領域?
事實上,對現代人最富於魅力的,正是這種以體驗為中心的個體實踐意義的禪。在現代化潮流中,無論對於思維科學或對於教育學,禪都顯示出自己的現代精神。
現代科學日益強調主體在認識中的主導地位,強調認識手段直接參與構成客體知識,從而日趨縮小認識論與本體論、感覺體驗與抽象思維的距離;而學科邊緣滲透的加劇又突出了整體綜合、係統方法的地位。牛頓時代的線性決定論已被量子論所開創的不確定性原則取代,傳統“無機型”的分析思維開始向“有機型”的綜合思維轉變,條分縷析、清晰明確不再是毋庸置疑的思維優點,模糊多義,甚至沉默空白倒往往更為深刻。這使許多現代科學大師和思想家傾慕禪的般若直觀參看《走向未來》叢書:《現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
以教師為中心的傳統教育正在被以學生為中心的現代教育取代。教育的重心不僅從知識向技能轉移,而且從純粹的智力挪向感受、情緒等非智力領域。學生從知識的負載體逐步恢複成作為主體的完整人格。這一潮流在西方的代表、著名的“羅傑斯挑戰”提出者羅傑斯(Carr Rogers)一再強調,“我相信唯一能影響個人行為的知識,是他自己發現和化為己有的知識。”“這種由個人發現的知識,這種在一次經驗的過程中個人地化為己有和消化了的真理,是不可能直接地交流給另一些人的。”〔美〕卡爾·羅傑斯:《關於教和學的若幹個人想法》,中譯文載《外國教育資料》1984年第2期,第26頁。有意義的學習是“真切的學習”,即包括生理、本能、直覺和意識等各個方麵的整體人格的反應和“同化”活動。從而,教師的責任在於設計問題情境,並在與學生置身同一情境中時發揮感情態度的影響作用卡爾·羅傑斯:《治療和教育中的有意義的學習》,中譯文載《外國教育資料》1984年第2期。關於“羅傑斯挑戰”在歐美、日本的反響,參閱《外國教育資料》1984年第2、3期有關評介。。
這不是在各方麵都肖似禪宗“接引後人”麼?特別是在微電子技術日趨滲入教育過程的當代,教育活動機械化一麵漸呈上升形勢,考試與升學愈益支配教育本質,在這一現代背景下,禪宗主體性教育思想及其教習方法具有更為現實而重大的矯正意義。
然而,目前對現代人生活影響最為廣泛的還是修煉身—心的禪。這個意義上的禪與印度瑜伽實踐、歐美蘇聯形形色色的生物反饋療法,乃至古老的中國道家方術都通融了。他們的共同點在於,通過某些可循的方式進入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它既是一種哲學—宗教體驗,又是一種生理—心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