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3)

為了公義和公道,認死理的曹二順在光緒八年仍幻想著創造一個同治八年的神話,這就使得這場罷工從一開始便帶上了不可避免的悲劇色彩。曹二順鬧不懂這世界在變化,不知道光緒八年和同治八年已有了根本的區別,勞動力做為一種緊缺資源的時代已過去了。當橋頭鎮全部煤窯業落入肖太平手中,產業資本進入壟斷的時候,肯賣力氣仍有餓死的可能——盡管這種壟斷還處在初期和原始階段。

不少聰明的弟兄看到了這一點,當晚回到侉子坡,就有個識趣的弟兄和曹二順說:“……二哥,不行就算了吧!今日可不是往天了,往天咱不下肖家窯、白家窯,能下李家窯、王家窯。如今橋頭鎮的煤窯都在肖太平一人手上,咱真鬧砸了飯碗就完蛋了,一家老小得喝西北風哩。”

還有弟兄說:“也是哩,蘿卜青菜多了還掉價,何況人力了?這十二年窯餉沒動,也算窯上仁義了,不好說人家就該給咱這麼多。咱真歇窯不幹了,這周圍三省四縣的窯工還不照來幹?誰會傻乎乎的跟咱歇窯呀?”

就連曹複成都說:“……二哥,我看咱真得再好生想想,把啥事都想周全了。現在窯上總是不缺人手的,咱歇窯隻怕拿不住肖太平,反會砸了自己的飯碗哩!要不咱先忍忍,待日後有了機會,窯上人手緊起來,咱再和肖太平算賬,也黑他一把,歇下窯來逼他升窯餉……”

曹二順火透了,跳起來叫道:“你們咋這麼孬種?這麼沒骨氣?咋說起這些屁話來了?我曹老二是為自己麼?你們都知道的,肖太平是我妹夫,降誰的窯餉也降不到我頭上!就是現在我不鬧歇窯了,肖太平也虧不了我!我鬧歇窯是為著咱老少爺們十二年的老例!是為了討回一份公道!誰……誰要再說這孬種話,我……我日他祖宗!”

聽曹二順這麼一說,曹複成和弟兄們慚愧起來。大家都沒想到素常窩囊無用的曹二順,這一次這麼硬氣,又這麼的義氣。為了坡上的窮弟兄,在肖家大屋門口和妹夫肖太平鬧翻了不算,還和親妹妹撕破了臉。

曹二順又說——仍是說來說去的老話:“……五升就是五升,十二年來都是這樣的。這不是誰賞的,這是咱應得的。說窯上仁義?咱就不仁義麼?為這五升的窯餉,咱這十二年來下的力氣少了?沒咱累死累活挖炭背煤,肖太平蓋得成肖家大屋麼?!他蓋肖家大屋咱也不眼紅,該給咱的給了,咱窮死活該。他苛扣咱就不行!”臨散時,曹二順再次交待,“……咱可說清楚了:這可不是哪一個人的事,這是公義上的事,是橋頭鎮三家窯上所有窯工弟兄的事。在這關乎公義的事上,誰都不能做縮頭王八。明日一早,咱都得到窯上去,告訴每個來下窯的弟兄:老例就是五升,下一個窯就得問肖太平要五升高粱的窯餉。我就不信弟兄們不認這老例!就不信三省四縣來下窯的弟兄不想多掙這一升高粱!”

曹複成和弟兄們看著固執而自信的曹二順,不好再說什麼,都點了頭。

不料,次日真要到窯上去了,昨天到肖家大屋的六七十號弟兄,隻剩了十八個。其他人不是先一步到窯上下了窯,就是早早爬起來躲了出去,氣得曹二順日娘搗奶奶的滿坡亂罵。

這一罵,罵出了前曹團師爺曹複禮。

曹複禮已落魄得沒個人樣了,五十歲不到,看起來卻像有六七十,身子彎駝得恍若一隻弓。辮發幾乎全白了,手裏還拄了一根樹枝做的拐棍,身上穿的衣服也破的不成樣子,補丁疊補丁,已看不出原布的顏色。

曹複禮抹著清鼻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二老弟,好……好樣的,你……你到底還……還是咱老團總的兒啊!今日總算站……站出來了!”

曹二順仍在罵:“日他祖宗,這些孬種,昨天說得好好的,今日又不來了!”

曹複禮說:“二老弟,你……你別罵,這些孬種罵不回頭。任誰孬,你都別孬,就……就帶著這十八個弟兄走!當年你那爹咱那老團總,就是靠我們十六個老……老弟兄拉起了西路撚軍的曹團!就……就轟而烈之鬧……鬧了這許多年!”

曹二順有了些信心,對曹複禮說:“師爺哥,你說得對,別說還……還有十八個弟兄,就……就算隻剩我一人,我……我也得和肖太平拚到底!”

曹複禮點點頭,莊重地說:“不會隻剩你一人,至少是兩個人——還有一個是我!哥也要和肖太平拚到底,就算是和肖太平同歸於盡,我……我也認了!”

那當兒,曹二順可不知道這個老而無用的師爺哥咋著和肖太平拚,對曹複禮的話也沒太當回事。

當著曹複禮的麵,曹二順把十八個有骨氣繼續追隨他歇窯的弟兄分成了三撥。自己帶著一撥去白家老窯,讓曹複成帶著一撥去肖家窯,另一撥由一個肖姓弟兄領著去了李家窯。走時,曹二順已想到可能要打架,對曹複成和那個肖姓弟兄交待說:“……咱現在人少,不能和肖太平手下的那些窯丁動硬的,免得吃虧。他們的窯場咱別進,就在窯場外的路道上截那些去下窯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