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回到鴨房,葛清從木箱裏拿出一瓶鮮牛奶,燉了一鍋鴨架子湯。

看他的心情平白無故好了起來,我就將後廚裏的事,講給他解悶。

“想試油溫還不簡單,手掌離油鍋半寸,有灼手感了,你知道往回縮。幾成,心裏自然就有數了。不放心,就掰塊青菜葉子,往鍋裏一扔,啪啪冒泡翻個兒了,六成熱沒跑。以前我們哪懂溫度,不照樣出活兒,關鍵是仗著經驗保你。科學?科他媽了個學。”

他假模假式的,遞給我一碗鴨湯。我說不喝,他說得喝,裏麵有薑片,天越來越冷,去去寒。我忍不住問他,到底什麼事。

他拿出一根自己卷的煙,知道我抽不慣,假意讓讓,然後反問我,知不知道,區政府哪個部門,專門能受理他寫的信。

我一怔,便提醒他:“您不識字的,寫什麼?”他說:“我不識,你也不識?”我說:“你寫唄。”

“哪有夥計背著店裏,私自給區裏寄信的事。”我立起來,把湯擱回台子上。“您寫什麼先不說,白紙黑字的人,可是我。”

“沒你,我就辦不成這事了?我是想看你,到底算不算我鴨房的人。鴨圈一沒,那我在萬唐居算什麼,烤羊肉串的?保不齊下次連鴨房也是公害,一起填了。”

他幹癟的臉,像一隻被車輪軋斷了筋的老狗。

“到底還是跟楊越鈞一條心。”

我不理他。

“他是你師父,他教過你怎麼燒魚嗎,你不是想學宮廷烤鴨麼,我就能教給你。”

老頭的眼力,一個字,辣。

我重新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鴨湯,仰脖喝下去。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很多很多,從他入行時的規矩說起,一直到填鴨對這行有多重要。他還讓我寫,外人說我葛清一輩子隻認錢,不認人,其實不讓我養鴨,我反而鬆快。但照這樣下去,這行以後有的是地方偷工減料。一隻鴨子,本該120天出欄,有人能縮到60天,甚至更短,那吃起來,就是肉雞味。過去鴨坯要先吹氣,脂肪像泡沫一樣,才好皮肉分離。入爐一烤,油從毛眼往外冒,相當於自炸,那樣肉才酥脆,這是幾代人的經驗。如今這些工序都撿不回來了,聽說有的國營老號,正研究用噴火取代鴨爐,更有人敢拿鹵鴨真空包裝來賣。如果這種頭也可以開,你們不如先碾死我這把老骨頭,倒也清淨。

老頭雖不識字,但他每說一句,會掐算好字數,看我一一寫出來,才肯再往下講。

他卷的煙,嗆得我眼淚橫流。

我從沒寫過這麼多的字,那天我感覺自己像個為民陳情的狀師。後來我告訴他,太晚了,我很累,骨頭好像被擠扁了一樣,還特別困。他又點了一根煙,想自己的那些話,也不理我。

我擔心第二天他會賴賬,一宿沒睡踏實,好容易熬到早上,卻一不小心眯著了。涼風伴著細訴的微聲,由腳心直灌進小腿肚子時,吹得我一驚。醒了一看,倒是他先來找的我,他說:“你昨天寫的還真沒摻水分。”

我問他:“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隻是將那封齊齊整整的信,輕輕放我跟前。

等葛清靠在椅背上,把腿一搭,卷煙一點,臉可就變了。他說:“怎麼烤鴨子,就算告訴你,你也用不上。三年後,這杆兒一挑,你心裏自然有數。”

我頓時感覺要壞菜,信反正寫了,他隨便糊弄我幾句,能有什麼話可說?

“杆兒一挑,稍稍發飄,就是熟了。特別飄,就過火了。還沉著,壓著你,便是不熟。再一個,就是顏色,烤出來的鴨子是老紅,淺紅還是嫩紅,你如果不瞎,能看出來。”他的拇指尖蹭著窄小腦門,咳嗽很久,又吐出一口痰,才把話連下去。“還有一關是把鴨子挑下來,放湯。它裏麵不是灌水了麼,塞子一拔,紅的,就有六七成熟了,因為水裏帶血嘛。如果發白,九十成熟錯不了。啪一拔,全是油,那就是過火了。”

我憑著這些話,像是踩著腳手架一樣,使勁去夠他所描繪的色彩與形狀。

他用鼻子把煙氣擤了出來,說:“慢慢來,一下子講太多了,你也消化不了。”

我心裏一熱,問他:“現在我就親自烤一隻試試你準不準?”

他趕緊搖起手說:“你快放了我這點兒鴨坯吧,滿打滿算,也沒有幾隻是我自己養的了。”

小邢叫我去食堂找她,她身邊有個大姐碰巧吃完,特意讓個凳子給我。

我坐下後,她也不說話,清潤的一雙眼睛,看得我心裏,甜絲絲的。我說:“我有好事。”她說:“我也有,你先忍一忍,聽我講。”她從手邊的塑料袋,掏出兩個深紅色的石榴,裏麵還堆著許多指甲蓋一般大的青菱角,一起推給我說:“北京天氣幹,吃一些,敗火的。”我說:“一大老爺們,掰石榴,啃菱角,出來進去的,不像樣子。”她問:“你吃不吃?”我說:“心領了。”她又問:“你吃不吃!”我說:“吃,吃。”

她把一小部分劃走了,說:“要送給誰誰誰,人家不會像你這樣沒良心。專門從老家捎來的特產,你還不稀罕,我和姐姐從小就吃這個,你也看不上?”她差一點把自己的氣給勾上來,我忙按住塑料袋子,打結收好。

“我的好事,你聽不聽。”

“你說就聽,不說,我聽什麼。”

“葛清終於鬆嘴了,願意讓我烤鴨子。”

“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我先代筆,給區領導寫了一封信,信裏有他的……”

“你別告訴我,我不想聽。”她的口氣像裁紙刀一樣,削下來。

“你應他了?”她又問。

我想一想後,便點了頭。

“你在鴨房燒柴火,腦袋燒成灰了吧。宮廷烤鴨值多少錢,你的前途又值多少錢。葛清把你拉下來墊背,他當然是光腳不怕穿靴子的。”

我告訴她,那上麵不過是些技術上的建議。

“信還是這封信,關鍵看是誰送,什麼時候送。你可是楊越鈞的徒弟,還有,下月初就是評比的日子。要是店裏所有人的努力,最後栽在你這封信上了,你就是宮廷烤鴨的傳人又怎樣,哪家店還敢用你。”

她打掃完飯菜,提起一個暖瓶,朝鋁飯盒裏倒熱水,然後用鐵勺在裏麵刮了起來。

“這都什麼年月了,還沒結沒完的。難得他這麼信我,除了我,他還能差使誰。”

她將飯盒裏的熱水一口口喝下去,還有那些飯粒、菜葉和油花,都混在一起,被衝進嗓子眼。“他信你?他信你能值幾個錢。”

她拉下臉問我,走不走。我剛站起來,想一起出去,卻聽見個黑烏烏的聲音,時斷時續地叫我:

“哥,這邊兒。”

我循著音,頭朝櫥窗探了過去,見是百彙,正一人站在裏麵。我再回過頭,小邢卻早已打道回府了。他打開側門叫我進來,我站過去啪地朝他天靈蓋給了一下。

“幹遊擊的你,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怎麼在哪兒都能碰見你。”

“你淨顧著和嫂子熱乎,我一直在這邊看你,你可好,沒事兒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