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中國,從20年代到30年代,在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啟蒙下,經曆了五四新文化運動,那個時期文學作品中所訴求的性苦悶性壓抑,上升到人性的層麵,祈望靈與肉的結合,傳遞出鮮明的人本主義色彩。但20世紀後半葉的前30年中,文學形態卻發生了根本的逆轉,在革命和理想的狂熱中,愛與性逐漸退出文學,政治鐵幕隔絕並封鎖了一切私人情感,到了“文革”,不僅任何帶有“性”氣息的文字都已消滅幹淨,就連“愛情”在文學中都是諱莫如深了。
20世紀最後20年,曆史總算不情願地清了一筆賬,這筆賬是在20年間,一點一點歸還的,其中包含著文化的正本清源。當代文學也從試探到進攻到跨越禁區,一步步索還了它原本的真實性、自由的藝術個性和形式的多樣性。文學永恒的主題——“愛”以及由此派生的“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重視被鍾情被不厭其煩地反複操練。文學是人學,人皆有性或兼愛。有一種近於極端的說法:內地文學在20年間的改觀和發展,其中萬不可忽略的方麵,則是文學中“性”的入侵。甚至,“愛”與“性”在文學中的複歸和深化,可以看作社會改革開放之路的標尺。
1978年—1979年,一些中短篇小說率先衝破了這道封鎖線,重視尋找愛的權利和位置。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後,大多數沉重反思曆史的作品,都在批判中夾上了浪漫的愛情故事,可稱作“愛情三明治”。但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愛情隻能有一種固定的傳統模式——張潔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描述了一段銘心難忘的婚外情,盡管男女主人公仍局限於傳統的柏拉圖之戀,還是遭到了批評界的嚴厲詰難;本人的中篇小說《北極光》,隻因未婚的女主人公對於自己的理想中人,有過三次純真的選擇比較,也被報界作為一種道德的歧途而多次連篇累牘地批判。不過,對於異類愛情故事的排斥和抵觸並未持續很久,很快,文學作品中的愛情含量急劇增大,那些試圖講述純粹“情愛”故事的言情小說開始嶄露頭角,以嚴肅的或羞澀的麵貌迅速蔓延。在這些“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愛情小說中,“性”開始以隱蔽的含蓄的方式悄悄出現了。如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鐵凝的《玫瑰門》、王安憶的《小城之戀》為代表的“三戀”等等,都曾在一段時間內掀起軒然大波。“性”開始理直氣壯登堂入室,不僅報刊評論眾說紛紜,就連業內人士尤其是老一代作家,包括一些資深女作家,也無法接納容忍。然而,“性”比“愛”更具攻擊力和征服欲,涉獵情愛婚姻的作品不僅未有收斂,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到了20世紀90年代,商品經濟的大幅度開放恰恰為作家的文學情感提供了濕潤的土壤。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內,文學中的性愛描寫已是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其中如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廢都》、陳忠實的《白鹿原》、莫言的《豐乳肥臀》,在這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中,都以極其重要的篇幅和位置,表現了中國人半個世紀來被荒疏被閹割了的情欲和性愛。特別需要強調的是,這一時期更年輕一代如陳染、林白等女作家的作品中,個人情感和生命體驗上升到主體地位,從此改變了“愛情三明治”的模式,而成為純濃的私人苦咖啡。
回顧20年循序漸進的當代小說發展路徑,可以清楚地看到愛與性之間不可抗拒的必然規律及其在文化內涵和思想層麵的深度進取。直到20世紀末,中國內地的許多作家才無奈地承認,多年來躲藏在“愛”的帷幕之後的“性”,是人生苦樂和複雜人性的極致,是生命的巔峰體驗。無“性”的人是不健全不完整的人,無“性”的文學是單麵的畸形的虛假的文學。“愛”與“性”是一具無法切割的整體,探究無“愛”的性和無“性”的愛,將有助於我們尋找人類痛苦的根源。我們終於有勇氣大聲說:文學中表現“性”不是醜惡不是淫穢不是罪過,而是文化是美學是尊嚴。
這對於海外作家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中國內地的作家在100年裏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在世紀末臨近的時候,終於依山傍水安營紮寨。
於是今天以及今後,我們所麵臨的問題,不再是能不能表現“愛”與“性”,而是如何表現“愛”與“性”。20世紀90年代以後,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內地的文化市場逐漸形成。一般來說,市場是由需求決定的,而人的需求是由當下的人的生存方式、生活觀念和文化底蘊所決定的,有什麼樣的需求就會有什麼樣的供給。因此,在那個盲目無序、混亂嘈雜的市場上,情況突然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在一個昔日談“性”色變的所謂正人君子的國度,重心驟然傾斜,似乎是為了對大眾被囚禁鎖閉太久的“性”趣作出某種補償,“性”文化很快成為市場的搶手商品,如開閘的洪水鋪天蓋地而來。一時間書市充斥著格調低下、粗糙汙濁的庸俗讀物,以取悅大眾的性饑渴和性迷惘。在這個處處遺留著落後的封建習俗、由知識和文明程度普遍低下的市民、農民、打工者和暴發戶等閱讀主體混合而成、建立在貧瘠單一的文化基礎上的不成熟市場,被商業時代的利潤原則所驅動,炮製出大量根本沒有資格被稱為文學的流行書刊。在這些色情小說中,“愛”與“性”是分離的,無“性”不成書,無“性”不賺錢,“愛情”隻不過是一塊金字招牌或是誘餌,“性”已無可奈何地淪為娛樂和消費的商品。無論在“愛”或是“性”中,我們嗅到的都是金錢的氣息。在這個由大量男性讀者為主體的市場需求背後,女性對於“愛”和“性”的需求幾乎完全被排除在外。需求若是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加以實現,則為無效需求。在一個長期以男權文化為中心的社會裏,喪失了經濟權利和自我意識的女性,在流行的商業文化消費中,始終處於邊緣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