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古儀新近出版的畫冊,一陣悠然閑逸的江南霧氣,從紙頁上冉冉升起來,又洇洇淡淡地彌散開去。水霧散盡的庭院簷下,婷婷玉立著一位撫簫的女子;雨後的芭蕉樹前,一位抱琴低吟的夫人獨自端坐,膝下的石階和身後的葉片,仍留著濕漉漉的水跡,她們的裙衫和麵龐的形狀因而變得有些模糊,在嫋嫋的樂聲中若隱若現。橙黃色的微光,從薄薄的雲層裏透出,畫麵忽而就明亮了。
我看到許多美麗的女人,從遠古清朗的春風中走來,她們款款移步,穿過斑駁的曆史長廊,每一扇窗欞映出的倩影都是一個曆史斷麵,由巫山神話而至清代的紅樓夢境,由20世紀初的深宅大院邁入今日的鄉野荷塘。她們卸下楚地女神的布衣寬袍,換上東漢貂蟬的曳地長裙,千年後的月光下,錦緞旗袍以更為動人的姿態出場,每一道襻帶和袖口滾邊都在訴說著女人的心事;太陽出來時,采桑擷蓮的村姑們那一身臘染的花布衫,似將天下的風光都占盡了,紙頁上一群群蜂蝶嗡嗡嚶嚶地鬧忙,聲聲入耳。
這是一部屬於女人的畫集,民族民俗民間的中國女人,在古儀筆下,畫中的女子均被賦予了典雅與華貴的品性。即便是極端女權主義者,也會為“自己”內心的柔情所震驚,被畫中女人溫婉的外表所透射的無邪之美征服。
古儀自幼年習畫,“文革”前考入中國美術學院附中,經過多年沉心潛氣的修煉,中國畫的水墨寫意和工筆技法,在她筆下融合得如此和諧,有如巨大的蒼穹之下懸浮湧動的雲層,被奇妙的陽光從背後一根根一線線勾勒出清晰的邊際、或是被黑暗中掠過的閃電瞬息照亮。然而,無論是傳統的基本技巧以及貌似傳統懷舊的古裝女子,都僅僅隻是被她借用的工具和對象,她將藝術的諸多因素融入自己的筆墨,悄然傳遞出別具個人風格的女性情致。
古儀用色,多是柔和的中間色調,虛虛淡淡地化開去,看似不肯定不刻意的隨和,卻有一種難以把握的準確和精致。暖色是溫馨的,向外漫溢著優雅與祥和;冷色有夢幻的意韻,藏著幾分輕鬆與戲謔;冷暖色相間的風月伴人,則更多些安逸與寧靜。畫麵若是留白,流動著的空氣幾近透明;悠長低回的簫笛聲,透過朦朧的鵝黃朱紅石青灰銀色遠遠傳來,恬淡如詩。含蓄收斂幹淨,那才是真正漂亮的顏色,你僅僅隻是停留在那些畫的色調麵前,就已被置於典雅的氣韻與氛圍中了。
古儀塑人,女子的造型個個生動並富於情趣。端坐者嫻靜,佇立者飄逸;一顰一笑、一靜一動,纖手細頸腰肢發髻都在淺吟低唱,裙裾腕袖流雲生風。古儀擅長在構圖中以文化背景造人,一個女子一道風景,那風景定是為那女子一人所設。《紅樓夢篇》係列,將驚豔而短暫的曇花贈予元春、富貴而端莊的牡丹給予寶釵、爛漫而清純的杏花單配探春、俏麗而冷傲的芙蓉屬於黛玉、熱烈而妖嬈的海棠專為湘雲、高潔而淒美的蓮花獨鍾晴雯。洛神來自茫茫的洛水深處、采蓮女的小船淹沒在碩大的荷葉裏、品茶的女子身後牆上的茶壺與茶葉分不出彼此、花格窗欞假山影壁的深深庭院,問春在何處……那些水墨隱淡的寫意,似在若有若無之間;女人服飾上精美的花紋,卻是一筆筆細膩至極的精工細作,把世上最好看的圖案都吸納了。無論是虛擬還是寫實,伏設著文化的底蘊,因而古儀筆下的女子,麵孔並不漂亮,大多帶一點誇張的憨氣,拙樸而天真的樣子,年畫一般地有些變形,無論是拈棋撥琴,動作裏總有童稚的意趣,女人便一個個活潑潑地可愛了,然後因可愛而越發美麗。若是說到藝術的審美格調,古儀塑人,美而不媚,品位就在這一字之差。